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住。
聞錚到保衛科查監控。
我媽抱著襁褓里的舟舟,腳步急促地往門口走。
臉上帶著近乎瘋狂的偏執。
我顧不得腹部的傷口被牽扯得生疼,追出去找人。
聞錚攔住了我。
他說報警了,我不能吹風受涼。
那是我人生至暗的三個小時。
媽媽帶著出生十天的舟舟,打車去了火車站。
她想帶我兒子去找我爸,告訴他,江家有後了。
我又驚又怒,無法理解奇葩的心態,歇斯底里地質問:
「媽,你瘋了?」
「爸早就有家了,他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!」
媽媽癲狂地大喊:
「你懂什麼!如果你不是女孩,你爸當年根本不會拋棄我,找別的女人生兒子。」
「我要把外孫帶給他看,讓他知道,我對江家是有貢獻的!」
「狐狸精生齣兒子又怎樣,未必能生孫子。」
「但我有外孫了,是個帶把的,你爸一定很高興!」
16
月子中心有人瞧出媽媽的表情不對勁。
「她這樣子,好像得了神經病啊!」
聞錚當機立斷,想把她送去檢查。
媽媽拚命掙扎,帶著哭腔,滿是怨毒:
「江俞,一切都是你的錯!是你毀了我的人生!」
她的語氣滿是扭曲的妒忌:
「憑什麼你過得這麼好?公婆疼你,阿錚寵你,生了兒子被婆家當寶貝似的捧著,住這麼好的地方!」
「我這輩子沒過過一天好日子,這孩子是江家的種,不該留在你這兒。」
「我要把他送到沒人要的地方,讓你也嘗嘗求而不得、急得發瘋的滋味!」
我又急又怕。
不顧傷口的疼痛,和心裡的恐慌,交織在一起。
緊緊摟住懷裡的兒子。
不敢失去。
仿佛他是我的全世界。
17
婆婆聯繫了心理醫生,對我媽進行診斷。
生活的不順、前夫的背叛、對女兒的嫉妒,像三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。
媽媽開始失眠、偏執,覺得所有人都在針對她。
懷疑我會拋棄她、算計她。
她把童年受過的苦當成武器,把自己的不幸全歸咎於別人。
唯獨從沒想過自救。
醫生說,
「吳女士是長期心理扭曲導致的精神分裂,多年的負面情緒,加上多重刺激,摧毀了她的認知。」
「她活在自己編織的仇恨里,分不清現實和幻想,把最親近的人當成敵人。」
表姨趕來,哭著向我解釋:
「你外婆脾氣不好,動不動把她關屋裡,拿剪刀剪她屁股,現在還有疤。」
「你舅受點皮外傷,她就把你媽扔到河裡,哪怕是冬天。」
「婷婷從來沒被愛過,連名字也是你外婆的媽取的,意思是停止生女孩。」
吳婷,是媽媽的名字。
多年的日子像一灘爛泥,把她的心智徹底攪亂。
「小俞,別怪你媽脾氣太差。因為你不了解,她曾獨自走過多少艱難的道路。」
18
知道這個結果後,我沒有釋懷。
可憐之人,必有可憐之處。
我同情媽媽童年過得不幸。
她沒吃過好的,沒見過漂亮風景,我一直很心疼她。
拚命補償。
給她好看的衣服,好吃的美食。
哪怕她有時行為讓人難堪,也歸結為宿命使然。
但,那不是她把仇恨遷移到我身上的理由。
母親活在痛苦裡。
她淋過雨,就一定要撕傘嗎?
讓女兒重複她的步調,深陷泥潭?
19
爸爸趕來了。
英俊的臉龐染上歲月的風霜,但他的話一如既往地動聽:
「親家,很抱歉,我的前妻給你們添麻煩了。」
他眼尾上挑,看狗都情深:
「俞俞,是爸爸對不起你。」
「如果我多些關心你,就不會不知道,爸爸寄回來的錢,沒有用到你身上。」
我覺得這人虛偽透了。
「怎麼,缺席了二十幾年,是知道我婆家有實力,還是想多認一個寶貝金孫,才巴巴趕過來?」
爸爸瞬間噎住:
「我知道你對我有氣,但如果不是你媽這性格,我不會娶別人。」
「再說當年,是她給我下藥,我才中的招。」
他細數媽媽從前的不是。
煩人、愛糾纏,不顧別人反抗。
把他當成救命的繩索。
全職扶弟魔。
把他寄回去的家用,全補貼娘家。
仿佛一切都是媽媽的錯。
而自己,只是一朵不染塵埃的高山雪蓮。
他像那些缺席兒女成長的父親,美美隱身在幕後。
當兒女向母親討伐,還會義正言辭地指責她的不是。
爸爸想留下,照顧好外孫當作「補償」。
我拒絕了。
「我知道,你是想攀上聞家,多賺點錢給你小兒子鋪路。」
「但我的過去,你沒參與。」
「我的福氣,你也別帶走了。」
他終歸是驕傲的人,哼了一聲,轉身離開。
只丟下一個薄薄的紅包。
翻開一看,兩百元。
20
媽媽吃了藥,情緒穩定不少。
她像是忘記了「綁架」舟舟的事,忘了在月子中心如何大肆吐露心聲,把自己的底子扒個底朝天。
她若無其事,指責我道:
「江俞,怎麼跟你爸說話的?」
「他那麼驕傲一個人,如果不是遇到難處,怎麼會低三下四求你?」
她也會恢復從前的關心,提醒張姨,我吃蝦過敏。
她還讓表姨寄來了厚厚的羊毛線,要給舟舟織一件背心。
好一個矛盾綜合體。
我被媽媽的起伏不定弄得心力交瘁。
有了產後抑鬱的徵兆。
直到那天,看見波伏娃在《第二性》中曾說:
「母性通常是一種自戀、利他、夢想、真誠、自欺、奉獻、玩世不恭的奇怪混合。」
我猛地驚醒。
知曉自己為什麼不能狠心把媽媽從身邊送走。
因為我是吸收媽媽情緒長大的。
面對她的越界互動,還沒學會殘忍推開。
21
出了月子,我親自打包好媽媽的行李,送她回老家。
她露出猙獰神色:
「江俞,我辛苦把你養大,你就這樣對我,不怕被人戳脊梁骨?」
是啊!
這些年,吳婷女士帶大了我。
不是單親,卻似單親。
周圍人說過無數遍:
「你媽養你不容易,把好吃的全留給你,自己啃干饅頭。」
不是表演。
媽媽確實沒有享受多少福。
因為她的背後,還有吸血的舅舅。
我覺得她的人生太不容易。
為此,把命運跟母親連在一起。
可婆婆告訴我:
「你同情誰,你就背負誰的因果。」
「也許別人看準你這點,才讓你按著圈套走。」
話有些殘忍。
但一針見血。
我再也抑制不住大哭起來。
不是哭眼前。
是哭童年的自己。
她那麼懂事。
體恤母親,不爭不搶,竭盡所能想為生母創造更好生活。
卻遭到背刺。
22
不知道哭了多久,我終於停止了抽泣。
強行把媽媽送到火車站。
她不肯走,要告發我遺棄精神病的母親。
我學會了威脅:
「就因為你是我媽,等你病發,我是有權力把你送到精神病院的。」
「乖乖待在老家,我按時給你打錢,寄藥。」
「不要傻乎乎再給舅舅了,被我發現, 直接停半年。」
說這些話時, 我的表情很冷。
車窗映出來的臉, 連自己都覺得陌生。
媽媽縮了縮脖子, 好像終於意識到, 我長大了。
不是以前那個聽之任之的小女孩。
她接過包裹, 似有不甘地說:
「江俞, 我本來是想叫你江余的。」
「你外婆說過, 女孩子就是多餘, 但你爸給出了月子娶我的承諾,所以才改成俞。」
那是君主允許臣下請求。
一道審視的目光, 落在我臉上。
媽媽似乎想看我有沒有傷心,或者憤怒。
都沒有。
我很平靜。
像一葉小舟翻過驚濤駭浪,來到了溫暖的港灣。
我有高薪體面的科研所工作。
有相處得宜的學長學姐。
還有愛我的聞錚,尊重我的婆家,天天沖我笑的兒子。
不知何時,陽光灑在延伸在外的脈絡上,成了我重構骨骼的力量。
就連破碎過的心臟, 也有了有力的跳動。
長成了全新的自己。
23
媽媽是失望離去的。
有人嘲笑她內心扭曲, 見不得女兒過得好, 被趕走了。
舅舅罵她無能, 女婿這麼有錢,都拴不住,給他多摳一點。
出乎所有人意料。
只會訴苦的媽媽, 舉著鍋鏟沖了出去。
重重砸在舅舅光禿禿的腦門上。
「冤有頭, 債有主。你才是我最大的罪孽。」
如果外婆在世, 肯定要罰她在雪地跪一夜,三天不許吃東西。
餓到快死為止。
但五十年過去了。
地球上已經沒有了很多人的身影。
那條拴在媽媽脖子上的鐵鏈, 早已不見。
舅舅叫囂著要報警。
媽媽拿著精神病證明:
「敢再來, 我砍了你。」
我知道她不會真的下手。
醫生說過, 吳婷女士的病情靠藥物可以控制。
本質上,她是愛自己的人。
不會把⾃己折騰進瘋人院。
24
表姨時常去看媽媽, 說她開闢了老家荒廢的菜園。
頂著太陽, 穿著膠鞋,熱汗淋漓。
種上番茄、黃⽠, 還有我愛吃的土⾖。
就是不吃肉。
天天在佛前念齋,好像在自苦。
一滴淚水, 控制不住滑落。
不是原諒。
不是妥協。
只剩唏噓。
東亞⺟⼥之間的關係很複雜。
沒有徹頭徹尾的愛,也沒有不共戴天的恨。
張愛玲說過:
「⺟親為我犧牲了很多, 可是後來我總是⽤她的錢, 一直到我弄到她的⼿頭非常拮据……她是為我毀了她的⽣活,我又何嘗不是為她毀了我的?」
媽媽亦是如此。
⽤盡全⾝力氣想活成外婆的反⾯,卻在某個深夜對著鏡子, 突然露出她的表情。
世上最掙不脫的,是早已融入的⻣血。
⺟⼥債虧⽋糾纏, 分不清誰欠誰更多。
幸運的是……
我不再渴求溫暖包容的⺟愛。
人生有得有失。
我會成為很好的媽媽。
我的孩⼦, 不再需要用頭去撞⼀堵不存在的南牆。
因為我把媽媽的⾝影,從我世界的正中央, 輕輕地、堅定地挪到⻆落。
她依然在那⾥。
但她不能再遮擋我全部的陽光。
我會創造出更輕盈、自由的人生。
從此,不念,不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