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頓了頓,看向我:「陸柏良,離婚協議你已經簽了,我們之間再無瓜葛。以後在公開場合,請稱呼我葉老師,或者葉女士。至於私下的交集,我認為沒有必要了。」
「葉真!爺爺的事……我……」我急切地想解釋。
「爺爺的事,已經過去了。」她打斷我,眼神驟然冷了下去,「法律上,你沒有任何責任。但在我的心裡,那道坎,永遠也邁不過去。」
她說完,微微頷首,轉身就要離開。
「等等!」我急忙喊道,「糯米……我想見見糯米!」
葉真腳步一頓,沒有回頭:「糯米很好,不勞你費心。」
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電梯口,渾身冰涼。
13
回公司的路上,周欣顏還在我耳邊抱怨個不停,說我被葉真騙了,說她明明有那麼多資源,卻瞞著不告訴我。
我猛地踩下剎車,車子停在路邊。
「下車。」我聲音冰冷。
周欣顏愣住了:「柏良,你什麼意思?」
「我讓你下車!」我加重了語氣,「我現在不想看見你,聽見沒有?」
周欣顏難以置信地看著我,最終委屈又憤怒地推開車門,踩著高跟鞋走了。
世界終於清靜了,可我的心卻亂成一團麻。
葉真是非遺傳承人?
那個我一直瞧不上的、住在鎮上的老頭,竟然是深藏不露的大師?
巨大的悔恨和失落幾乎將我吞噬。
我開始瘋狂地搜集一切關於「葉真」和非遺傳承的信息。越是了解,我越是心驚。
葉真的爺爺,竟然是早已隱退的陶瓷泰斗葉青山老先生!
而葉真,從小跟隨爺爺學習,早已是業內公認的年輕一代翹楚。
只是後來家庭變故,她父母因為這門手藝被人害死,她爺爺怕她步此後塵,以命相逼不讓她碰陶土,她才自此沉寂。
如今爺爺去世,她重拾技藝,一出山便驚艷四座。
我想起當年追求葉真時,她身上那種不同於尋常女孩的沉靜氣質。
想起婚後她偶爾拿起畫筆在紙上勾勒出的靈動畫稿。
想起她對我買的那些所謂「藝術品」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專業評價……
原來,一切都有跡可循,只是我被既定的身份定位蒙蔽了雙眼,選擇性地忽視了。
14
我和周欣顏的關係降到了冰點。
公司里關於我們關係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多,甚至傳到了總部高層的耳里。
之前因為和周欣顏的利益捆綁,我幫她爭取了不少資源和項目,其中不乏一些違規操作。
如今,失去了「陸總夫人」光環的周欣顏,開始變得焦躁不安,她似乎意識到,我已對她徹底失去了興趣。
她開始變本加厲地糾纏我,甚至跑到我家門口堵我,言辭間充滿了威脅:「陸柏良,你別想過河拆橋!你要是敢甩了我,我就把我們之間那些事全都抖出去!你利用職權給我好處,我們聯手排擠你那些競爭對手……這些證據,我可都留著呢!」
我冷冷地看著她歇斯底里的樣子,只覺得無比醜陋。
「你去說吧。」我平靜地說,「看看是你先把我拉下水,還是我先讓你在這個行業里混不下去。」
周欣顏愣住了,她大概沒想到我會如此強硬。
她不知道,在失去葉真和看清她的真面目後,我那份可笑的自負和虛榮,反而沉澱了下來。
我陸柏良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,固然有運氣成分,但也絕非任人拿捏的軟柿子。
15
真正的風暴,比我想像中來得更快。
先是公司內部審計部門突然介入,開始核查我分管部門的項目帳目,重點就是那幾個由周欣顏主要負責的大客戶項目。
緊接著,業界開始流傳周欣顏利用美色和不當手段獲取業務、並涉嫌泄露公司機密的消息。
周欣顏慌了神,天天來我辦公室哭訴,求我想辦法救她。我避而不見。
她狗急跳牆,竟然真的向競爭對手泄露了一些公司的內部信息,試圖把水攪渾,拉我墊背。
然而,我早已將她之前威脅我的錄音,以及我收集到的她一些違規操作的證據,交給了公司法務和信任的上級。
在絕對的利益和風險面前,公司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棄車保帥。
周欣顏因嚴重違反公司規定、涉嫌商業泄密被正式開除,並被告上法庭,面臨巨額賠償和法律制裁。
而我,因為監管不力、用人失察,以及男女關係混亂問題,也被開除了。
16
我打聽到葉真租了間工作室,重拾制瓷手藝,還開了一個小班授課,帶著糯米,生活平靜而充實。
我鼓起勇氣去了她的工作室。
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,她正坐在院子裡,耐心地指導一個學徒拉坯。
糯米在旁邊的小桌子上安靜地畫畫,看見我,愣了一下,隨後低頭繼續畫畫,連「爸爸」都沒喊。
陽光灑在葉真身上,勾勒出柔和的光暈,她專注的神情,比任何時候都要動人。
她看見我,並沒有驚訝,只是讓學徒先自己練習,然後起身向我走來。
「有事?」依舊是那兩個字,平靜得讓人心慌。
「我……我來看看糯米。」我澀聲道。
「她很好。」葉真回頭看了看女兒,眼神溫柔,「但你現在狀態不穩定,我不希望你的情緒影響到她。等你真正平靜下來,再談探視的事吧。」
我知道她說得對。
在我自己還是一團糟的時候,我確實不配做一個好父親。
「葉真,對不起……我真的……很後悔。」我艱難地說出這句話。
她沉默了片刻,輕輕嘆了口氣:「陸柏良,道歉改變不了過去。爺爺不會回來,我們之間也回不去了。我現在的生活很平靜,也很滿足。希望你……不要再來打擾我和孩子。」
17
一年後,我在一個財經新聞上看到了葉真的消息。
她創立的個人陶瓷品牌「真葉堂」大賣,作品被拍賣出天價。
她和江楓的陶瓷藝術中心也正式落成,致力於非遺文化的傳承與推廣。
新聞配圖上,她站在聚光燈下,自信從容,光彩照人。
而江楓站在她身邊,眼神里的欣賞和愛慕毫不掩飾。
我心裡一陣刺痛,卻也不再像最初那樣難以接受。
或許,只有江楓那樣懂得她、尊重她、支持她的人,才真正配得上現在的她。
我並未完全離開原來的行業,但大公司是待不下去了。
靠著過去殘存的一點人脈,我成了一名疲於奔命、看人臉色的中間商,掙著一點微薄的佣金。
往日的下屬成了我需要仰視的客戶。
酒桌上,難免聽到關於葉真和江楓的議論,言語間滿是欽佩與羨慕。
有人認出我,會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,或假意安慰兩句:「陸總,哦不,老陸,真是……可惜了啊。」
那眼神里的嘲諷,比直接辱罵更令人難堪。
周欣顏的結局我也偶有耳聞。
她因侵犯商業秘密罪被判了刑,出來後找不到工作。
後來淪落到夜場,又跟了個有婦之夫,被原配當眾扒光衣服羞辱,精神出了點問題,最後被家人接回了老家,不知所蹤。
聽到這些,我內心毫無波瀾。
18
屋漏偏逢連夜雨。
我媽在老家突然中風癱瘓。
哥哥姐姐們以「你是最有出息的」為由,將照顧的重擔幾乎全推給了我。
我不得不支付高昂的醫療費和護理費,本就拮据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。
更諷刺的是,母親癱瘓後,神志時好時壞,偶爾清醒時,會拉著我的手,喃喃念叨:「要是真真在就好了……她心細,會照顧人……那個周欣顏,就是個狐狸精啊……」
她忘了當初是如何嫌棄葉真「不能賺錢」,此刻的悔恨,像一面鏡子,照出我過去的愚蠢。
我每天奔波於酒局和醫院之間,聞著消毒水的味道,聽著母親的呻吟,處理著永無止境的瑣碎與壓力,身心俱疲。
曾經意氣風發的陸總,如今活得像條狼狽的喪家犬。
19
我鼓起勇氣,再次去找葉真,想爭取糯米的探視權,或許也是想從她那裡尋求一絲渺茫的慰藉。
打聽到藝術中心的地址,我在門口等了很久,終於看到她的車出來。
我攔在車前,緊張道:「葉真,我想談一下關於糯米的探視權。」
車窗降下,露出的卻是江楓淡漠的臉。
副駕駛座上的葉真,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。
江楓下車,擋在我面前:「請自重。葉真和糯米現在生活得很好,不希望被打擾。關於探視權,如果你有正當訴求,可以通過法律途徑解決。但我想提醒你,以你目前的經濟狀況,以及過去對家庭不負責任的表現,法庭大機率不會支持你。何必自取其辱?」
我看著車子絕塵而去,徒勞地伸出手,卻什麼也抓不住。
20
失去最後的精神寄託,我徹底沉淪。
母親的病情反覆,拖垮了我最後一點積蓄和精力。
為了支付費用,我賣掉了當初和葉真一起買的房子——那套我曾以為是自己成功標誌的房子。
拿到錢款的那天,我看著帳戶里冰冷的數字,只覺得無比空洞。
我租住在城郊破舊的筒子樓里,終日與酒為伴。
鏡子裡的人,眼窩深陷,頭髮花白,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,卻已暮氣沉沉。
某個深秋的雨夜,我醉醺醺地倒在潮濕的巷口,恍惚間,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傍晚。
葉真繫著圍裙,在廚房裡忙碌,糯米在地毯上咿呀學語,屋裡飄著飯菜的香味。
雨水混著淚水模糊了視線。
我曾自忖為「大樹」,誰想到不過短短數年,迅速枯萎死去。
而那座我從未正視過的「深林」,如今已是繁花似錦,鬱鬱蔥蔥,卻再也與我無關。
【葉真番外:曾照彩雲歸】
工作室里,剛拉好的坯還在轉盤上緩緩旋轉,帶著泥土最原始的呼吸。
糯米趴在一旁的小桌子上,正認真地畫著一隻歪歪扭扭的小兔子,筆觸稚嫩,卻充滿了生機。
我的目光落在糯米身上,心裡是一片風雨過後的平靜港灣。
有時,午夜夢回,那些被時光塵封的舊影,還是會不期而至。
不是刻骨的恨,也不是錐心的怨,而是一些更久遠、更柔軟的碎片——關於我和陸柏良,最初的模樣。
那一年,我還在美院讀陶瓷設計,只是聽從爺爺的叮囑,從不對外提及家學淵源。
他是隔壁理工大學的優等生,家境清寒,卻有著灼人的傲氣和拼勁。
我們在一場高校聯誼活動上相識,他在人群中有些格格不入,卻又引人注目。
他追我的方式,笨拙而熱烈。
會在圖書館等我到閉館,就為了一起走一段回宿舍的路。
會用省吃儉用攢下的錢,請我去看一場電影。
會在冬夜,把我冰涼的手揣進他洗得發白的外套口袋裡。
那時,他看我的眼神里有光。
他說:「葉真,你和別的女孩不一樣,你安靜得像一幅畫,又讓人覺得你心裡有一片海。」
他知道我喜歡陶瓷,會陪我逛遍城市所有的博物館、展覽。
他會指著某個展櫃里的瓷器,認真地說:「真真,雖然我不太懂這些瓶瓶罐罐,但我覺得,能創造出這樣美麗東西的人,內心一定非常純凈。就像你一樣。」
那時的他,欣賞我的「不一樣」,我的「安靜」,我的「純凈」。
他看不到葉家深厚的傳承,他只看到了一個叫葉真的女孩本身。
而這份剝離了家世背景的欣賞,在那個簡單純粹的年紀,打動了我。
爺爺起初並不贊成。
他閱人無數,一眼看穿陸柏良骨子裡的自卑與自負,嘆息道:「這孩子,心氣太高,根基卻虛,怕是承受不住真正的重量。」
可我那時不懂。
我只看到他的勤奮、他的才華、他望向我的、充滿熾熱愛意的眼睛。
我以為,只要我們彼此真心,一切都可以克服。
畢業後,他如願進入大公司,一路拼殺。
我則因為父親的意外離世,在爺爺以命相逼之下,徹底放下了陶土,收斂了所有鋒芒,安心做他背後的女人。
他說:「真真,以後我養你。你只需要照顧好我們家就好。」
我以為這是愛,是擔當。
還記得我們剛搬進新家那天,他抱著我,在空蕩蕩的客廳里轉圈,興奮地說:「真真,你看,這就是我們的家!我會讓你和未來的孩子,過上好日子!」
那一刻,他眼裡的星光,和校園裡那個少年重疊,讓我心甘情願地相信,所有的付出都值得。
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?
是他升職後越來越晚的歸家?
是他薪水翻倍後,對我談論菜價、孩子濕疹時,那不經意間蹙起的眉頭?
還是他口中開始頻繁出現的,那個「能幹」、「有見識」的周欣顏?
我並非毫無察覺。
只是習慣了沉默,習慣了體諒他的「辛苦」,習慣了用「他壓力大」來為他開脫。
我甚至一度自責,是不是自己真的與社會脫節,無法與他同頻?
直到那個夜晚。
一支舞的時間。
那支舞, 踩碎了我對他最後一絲幻想, 也踩斷了我們之間所有可能的未來。
在急救室門口,醫生摘下口罩, 對我搖頭的那一刻,世界是無聲的。
冰冷的絕望攫住我的心臟。
我沒有哭鬧,只是靜靜地看著時鐘, 計算著那「一支舞」所耽擱的時間。
那個有陸柏良的家,從那一刻起,在我心裡, 已經不再是家了。
提出離婚時, 他震驚、憤怒,甚至覺得我不可理喻。
他始終認為, 我離開他無法生存。
他不懂,當他為了另一個女人, 犧牲我⾄親的⽣機時,我對他、對那段婚姻所有的依賴和眷戀,就已經徹底死亡了。
後來,我重拾陶⼟。
指尖觸碰溫潤泥⼟的瞬間,仿佛爺爺的手還在握著我的手, 引導著我。
那不是重操舊業,那是回憶。
如今,我的⽣活平靜而充實。
有熱愛的事業, 有可愛的女⼉, 有關⼼我的友人如江楓。
他尊重我的過去,理解我的堅持, 欣賞我的才華, 也包容我的沉默。
他從不試圖將我圈養, ⽽是為我打造了一片可以自由⽣⻓的森林。
偶爾,從旁⼈口中聽到陸柏良的近況, 知道他落魄, 知道他悔不當初。
我心裡並無波瀾。
恨需要精力,⽽我早已將所有的精力,⽤來傳承爺爺留下的⽕種。
只是,在整理舊物時,翻出了校園⾥那張泛⿈的合影。
照片上的我們,依偎在⼀起, 笑容乾淨, 眼神明亮, 仿佛擁有全世界。
我靜靜看上⼀會兒, 然後輕輕塞進箱底。
這是一場⽆聲的告別。
告別那段曾經真實存在過的、熾熱的⻘春。
「媽媽,你看我畫的⼩兔子!」糯⽶舉著她的畫跑過來,撲進我懷裡。
我抱起她,親了親她柔軟的臉頰。
「畫得真棒。」
窗外,華燈初上,映照著這座城市的繁華。
明⽉曾經照亮過彩雲般的過往,⽽如今, 我⾃有我的萬家燈火, 溫暖、真實,且永不熄滅。
那場始於微時, 終於背叛的愛情,終究是散在了歲月深處,不見彩雲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