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奶奶誣陷,被親爸毒打。
奄奄一息之際,我死死抓住一青年的褲腳。
聽說他是十里八鄉最惡的人,打殘繼母,害死親妹,所有姑娘都怕他。
我卻仰著鼻青臉腫的腦袋:「哥哥,你要妹妹不?」
「不要。」
「老婆倒是可以考慮下。」
後來,他把我背回了家,又供我讀書。
有人勸他早點訂婚,上大學心就野了。
他滅了煙蒂淡淡道:「真把老子當禽獸了?」
「那是我妹。」
01
13 歲那年,我第一次見到秦壽。
那天,我蜷縮在柴垛旁,手上是一瓶擰開的氧化樂果。
味道很難聞,一股濃郁的蔥蒜臭味。
我遲疑了會兒,把它倒進一個空娃哈哈瓶里。
娃哈哈瓶原來是我的存錢罐,有零有整一共 52 塊,其中 32 塊是我攢的學費,20 塊是弟弟存在我這的。
如今,全都沒了。
我也不想活了。
我閉上眼,瓶子剛送到嘴邊,突然被一隻手拽住。
「小鬼,你這瓶不好,還是喝我的吧。」
我抬頭望去,只見一個體格健碩的少年彎著腰,漆黑明亮的眸子正凝視著我。
見我愣著,他斷眉輕輕一挑,下一秒,我懷裡就多了瓶未開封的娃哈哈:「喝吧。」
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。
但在這之前,我早已聽過他的劣跡斑斑。
15 歲害死親妹,16 歲打殘繼母,17 歲氣得親爸拿刀砍他,留下一道一指長的傷疤,從眼角延伸到眉毛,凶相畢露。
換做從前,我肯定跑走了。
但現在,我只是把娃哈哈還給他:「我喝的是農藥。」
「哦。」
「那乾杯。」
他手裡的娃哈哈跟我的農藥碰了下,濺出來幾滴,臭味更濃了。
我驚得瞪大了眼:「你不勸我?」
「勸什麼?好言勸不了該死的鬼。」
他無所謂地插了吸管,自己喝了口:「不過你可以講講原因,我幫你分析下,為這事死了值不值。」
外頭我爸咒罵聲沒停,夾雜著奶奶的唉聲嘆氣,我握緊了手裡的農藥,一開口,先哭了出來:「他們冤枉我偷錢……」
02
奶奶去鄉里給人種香菇,一個多月沒回來了。
我很想她,就帶著弟弟大清早出發,翻過幾座山頭,等到鄉里已經是中午。
她手忙腳亂地掏出兩塊錢:「帶弟弟吃碗餛飩就回去,等奶奶幹完這個月,拿到工錢給你們交學費。」
爺爺去世得早,她一個人拉扯大三個孩子,如今頭髮白了,背也駝了。
我要幫忙,卻被她趕了出去:「快走快走,不然到家天都黑了。」
我攥著錢走到初中門口的小賣部,老闆娘去洗衣服了,留下她兒子何斌看店。
他叼著煙,不耐煩地放下兩碗餛飩,就去門口打牌了。
回去路上,弟弟突然給我一疊錢,輕聲道:「姐,奶奶給我的錢,你幫我存著唄。」
「什麼時候給你的?我怎麼不知道。」
「就剛剛,你走得快,她叫不住你,就給我了。」
弟弟神情自若,我信以為真,回到家剛把這 20 塊錢存好,外頭就傳來一陣謾罵聲。
「偷錢的小婊子,給老娘滾出來!」
「有娘生沒娘養的賊,到我店裡吃碗餛飩,就把我抽屜里的錢偷走了!」
小賣部老闆娘的嗓門很大,身後還跟著一幫看好戲的人。
不等我解釋,她就抓著我領子啪啪兩耳光:「錢呢?拿出來!」
我被打得頭暈眼花,掙扎著搖頭:「我沒有,不是我。」
「不是你是誰?我洗個衣服的功夫,就你們兩姐弟去過小賣部。」
「哦,看來是你弟了。」
我看向弟弟,他邊後退邊否認:「你胡說,我沒偷錢!」
他聲音很響,眼神卻飄忽著不敢看我。
我心頭一沉。
03
我突然的沉默,被老闆娘認定是心虛,她越發大聲地嚷嚷:「大家來評評理啊,常瘸子的女兒偷錢還不承認!」
「今天老娘就是打死她都是應該!」
圍觀的人紛紛附和,動靜很大,我爸終於拄著拐出來了。
我六歲那年,我爸偷樹被砸斷了腿,掏空家底撿回來一條命,卻也喪失了勞動力。
兩個月後,我媽挑著新打的稻穀逃到娘家,改嫁了。
打那以後,我爸便一蹶不振,連家門都不願邁出一步。
他恨我媽,也厭惡像極了我媽的我。
但這時候,我依然忍不住朝他求助:「爸,不是我偷的……」
「啪——」
又是一記不分青紅皂白的耳光,直接把我打趴到地上,我痛得爬不起來,迷迷糊糊間聽到奶奶的聲音。
她從人群里擠出來,一把抱住我。
剎那間,強撐的淚水洶湧而出,我瞬間找到了主心骨:「奶奶……」
下一秒。
奶奶突然抓住我的手,蒼老的聲音沙啞顫抖。
可我還是聽清了。
她說:「囡囡,你怎麼能偷錢呢?」
我茫然地抬頭,呆呆地望向疼我愛我的奶奶。
多年以後,我依然記得她當時的眼神,急切慌張,還有一抹深藏的愧疚。
那一刻,我恍然明白,奶奶是想我認下這莫須有的罪名。
渾渾噩噩間,我臉上的疼變成密密麻麻的針,刺向了我四肢百骸,將我釘在了原地,動彈不了。
我想起小時候打碎了碗,奶奶攔著我爸讓我快跑;我又想起家裡做豆腐,奶奶半夜把我叫起來喝甜豆漿;我還想起過年祭祖,奶奶虔誠跪拜求老祖宗保佑我平安……
所以,我一直以為,至少奶奶是愛我的。
因為她的愛,我可以接受爸爸叔叔姑姑等所有人對弟弟的偏愛。
我只要奶奶,有了她的愛,我就等於有了全世界。
但這一刻,我的世界轟然倒塌。
04
委屈如潮水一般席捲了我,我張開嘴,卻發不出一點聲音。
眼睜睜地看著奶奶跟老闆娘鞠躬道歉:「是我們沒教好孩子,多少錢,我們賠。」
老闆娘翻了個白眼,攤手道:「這還差不多,50 塊,賠錢吧。」
「不是 20 嗎?」
弟弟突然出聲。
老闆娘冷哼了聲,似笑非笑地看向他:「你咋知道,難不成真是你偷的?」
弟弟慌忙否認。
50 塊可不是小數目,我爸氣得滿臉通紅,抓著我領子,咬牙切齒地問:「到底多少?!」
我麻木地抬頭,一字一頓道:「我沒有偷錢,我不知道。」
我爸的拐杖高高舉起,關鍵時刻奶奶攔住了他。
「50 就 50 吧,我們賠。」
她進屋拿出一個娃哈哈瓶,正是我放在床頭的存錢罐。
一股腦兒倒出來,統共 52 塊 3 毛。
我拚命掙扎,卻被我爸的拐杖死死壓在地上。
只能扯著嗓子拚命喊:「奶奶,那是我的學費,你別給她啊!」
「求你了奶奶……」
那 32 塊 3 毛,是我春天掰竹筍,夏天摘野莓,秋天打板栗,冬天撿柴火,年復一年,一分一毛攢下的初中學費。
要是學費沒了,我還怎麼上初中啊。
奶奶深深看了我一眼,緩緩伸手,把錢遞給了老闆娘。
「我們沒教好孩子,多的算是賠償。」
老闆娘數著錢,陰陽怪氣道:「可不是,女娃就得好好教。今天偷錢明天偷人,哼,別到時候跟她媽一樣。」
我媽是扎在我爸心頭的刺。
是我鐫刻在骨子裡的恐懼。
一時間,我嚇得忘記掙扎,呆愣在原地,本能般伸手護住自己的頭。
05
卻被結結實實的一腳,踹到了牆上。
我爸面露凶光,惡狠狠地盯著我:「九月你就要去鄉里上初中,天天經過她家門口,不覺得丟人嗎?」
「現在好了,錢沒了,你書也不用念了,就留在家裡幹活吧!」
那一腳,讓我五臟六腑都移了位,我卻掙扎著爬向他,邊哭邊求:「爸,錢不是我偷的,求求你,讓我把初中讀完……」
我不想留在家裡,不想像我媽那樣早早嫁人、生子,然後動不動就挨打。
「讀狗屁!一瓶農藥喝死得了!」
他抓著拐杖氣鼓鼓地往屋裡走,圍觀的人看夠了好戲,意猶未盡地離開。
縮在角落的弟弟上前要扶我,被我一把推開。
「錢是不是你偷的?」
弟弟動了動唇,心虛地垂下頭。
奶奶過來扶起我,嘆了口氣道:「囡囡,你這是做什麼?事情都過去了,等奶奶發了工錢再送你去讀書,不是一樣的嗎?」
怎麼會一樣呢?
我花了那麼多心思精力,才讓我爸鬆口讓我讀初中,如今再也沒有可能了。
我掙開奶奶的手,顫抖著撿起地上的娃哈哈瓶子,扶著牆一點點往柴房挪。
奶奶無奈痛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:「囡囡,你爸在氣頭上,等消氣就好了,你先睡一覺,晚飯好了再叫你……」
我充耳不聞,直到進了柴房,從柴垛後面摸出一瓶氧化樂果,擰開倒進了娃哈哈瓶里。
秦壽聽完,煞有介事地點點頭:「嗯,確實該死。」
06
你看,陌生人都覺得我該死。
我抓起瓶子就要喝,卻被他又一次攔住:「哎哎哎,我說該死的是他們,你幹嘛要死?」
我呆了呆,只覺得腦子不夠用。
半晌,我喉嚨哽咽,顫聲輕道:「他們冤枉我,我要他們後悔。」
那時。
小小的我竟天真地以為。
只要我死了,冤屈就能洗刷。
真相大白的那一刻,奶奶爸爸弟弟一定後悔自責。
多可悲啊。
年幼的我既無法割斷親情,又無法反抗父權,對家人最頂級的期待,就是他們跪在自己屍體前,哭天搶地的場景。
秦壽喝光娃哈哈,空瓶子輕輕一拋,扔出好遠。
「他們不會後悔。」
「不信我們打個賭。你拿這個農藥瓶出去,就說自己喝了農藥。」
夕陽灑落,晚霞如織。
那一刻,他就站在漫天霞光下,堅定地朝我伸出了手:「常純,你敢不敢跟我賭?」
真奇怪。
我們明明第一次見面,可他熟稔的語氣,竟叫我生出久別重逢的歡喜。
我的心砰砰亂跳,右手不受控制地伸出。
在我反悔前,被他牢牢握住,一把拽了起來。
也將我徹底拽離了死亡的深淵。
我蹣跚地走出去,奶奶剛安慰好弟弟。
見我出來,一臉心疼地跑來:「怎麼起來了?哪裡不舒服?奶奶給你煮個雞蛋,吃了就好了。」
滿腔的委屈怒火,在跟秦壽訴說下已經消得差不多了。
此時,對上奶奶關切的目光,滿腹委屈翻湧至喉嚨,我顫聲開口:「奶奶,我喝了農藥了……」
07
奶奶這才看到我手裡的氧化樂果,噌地白了臉。
下一秒,眼淚就滾落了下來:「你……你這個傻丫頭啊!」
她手忙腳亂地把臉盆翻了過來,撿了塊肥皂用力磨著,嘴上絮絮叨叨:「沒事沒事,喝的不多,肥皂水灌進去吐了就好了……」
她端著肥皂水過來,扶著就往我嘴裡灌,我沒喝農藥,自然灌不進去。
掙扎間手裡的農藥瓶掉到了地上,奶奶瞬間呆住了,瞪大眼睛道:「你、喝了多少?」
「啊?!你喝了多少?一整瓶嗎?!」
我沒有回答,只見奶奶尖叫一聲,抓著我肩膀不住搖晃:「傻丫頭,吐出來,快吐出來!」
我身上有傷,被她這麼一折騰,嘴角不自主流出了血。
奶奶徹底慌了,弟弟也撲上來哭著道歉:「姐你別死,我錯了,錢是我偷的,都怪我都怪我,求你別死……」
我爸聽到動靜出來,掃了眼地上的空農藥瓶,嚇得拐杖都扔了:「老天啊,這可是氧化樂果啊……」
全家圍著我痛哭流涕。
我從沒一刻像現在這樣被重視。
此時此刻,死亡不再是一場解脫,而是一種扭曲的復仇。
正當我以為自己贏了,我爸顫顫巍巍起身,絮絮叨叨來回踱步:「救不活了,救不活了,趁早埋了吧。」
奶奶的哭聲一頓,不可置信地抬頭:「老大,你瘋了嗎?囡囡沒死,肉還是軟的!」
我爸白著臉,哆嗦著翻開一本通書,撲通一聲跪在地上:「媽,通書上說了,今天不下葬,就再等三天。」
「囡囡未婚夭折,屍體在家停久了,咱全家都會倒大霉的!」
奶奶一個字都聽不進去,抱著我哭天搶地。
直到我爸一把拽起弟弟,一字一頓道:「媽,我們大人沒事,可小福還小,萬一衝撞了,這輩子可都毀了。」
奶奶的哭聲戛然而止,我閉著眼,感覺一滴熱淚落到我額頭,滾出面龐,流到了我心口。
好涼好涼。
我的心如墜寒冰。
好像過了一世紀,又短暫得像一剎那。
奶奶帶著哭腔,哽咽著開口:「我……去給囡囡……換身衣服換雙鞋。」
08
我爸滿是不耐:「用不著,一床破草蓆裹著,扛到後山埋了了事。」
奶奶扯著我短了一截的袖子,一個勁地哭:「囡囡還這麼小啊,連件好衣裳都沒有,到地下挨餓受凍怎麼辦……」
我爸耐心耗盡,扔了床草蓆到地上,就來搶我。
拉扯間,奶奶慢慢鬆了手。
天徹底黑了下來。
晚風吹拂屋外的竹林,沙沙作響,像是魑魅魍魎惑人的低語。
不知是誰拉亮了燈泡,昏暗的燈光剛落到我身上,又被他們的影子覆蓋。
我躲在巨大的陰影里瑟瑟發抖,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。
我不敢想,如果真的喝了農藥,就這樣草蓆一卷,潦草下葬。日後有人經過那小土堆,大概會笑著說,常瘸子那女兒偷錢,被抓後喝農藥死了,嘖嘖,跟她那偷人的媽一模一樣……
想著想著,心口一陣刺痛,恐懼的感覺劈天蓋地而來。
我不想死。
更不能就這麼死了。
憑什麼。
冤枉我的、陷害我的人安然無恙,我卻因為這莫須有的罪名,連死都背負著惡名。
我睜開眼,剛要說話,就聽到秦壽吊兒郎當的聲音:「叔,常存沒死呢,眼睛還睜著,說不定能救活。」
奶奶的哭聲一頓,喜極而泣:「對對對,還能救,咱現在就去衛生院。」
我爸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:「救不活了,救回來了也沒什麼用。快點的,等會兒該下雨了……」
我緊緊抓著奶奶的胳膊,就像抓著最後的救命稻草:「奶,我想活,救我……」
一用力,鮮血又一次從我嘴角流出。
09
兩行熱淚從奶奶面頰划過,她偏過頭,顫抖著唇說:「囡囡,你怎麼這麼傻……這麼傻……幹嘛喝農藥啊……」
她一邊心疼我,一邊狠下心不救我。
我一點點鬆開手,翻身躺在地上,看著蛛網密布的屋頂,絕望就像海浪,一重又一重地拍打在我身上。
直到。
「哭啥,我救你。」
秦壽的聲音響起,吊兒郎當的語氣裡帶著一股堅定:「我帶她去衛生所,救不活我再把她埋了。」
我爸臉上驚疑不定:「你……要幹什麼?」
就他之前乾的事情,可不像是善心大發的爛好人。
秦壽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,輕手輕腳將我抱起。
「我這名聲也難討老婆,救活了就給我當媳婦,死了我們埋一塊。」
我爸遲疑著答應了。
最後還再三叮囑,真要是救不回來,也不能找他賠醫藥費。
秦壽背起我,一字一頓篤定道:「你放心,從今天起,常純就是我的人。」
他回頭,深邃的目光掃過我爸、弟弟,最後落在奶奶身上。
「不管以後怎麼樣,你們都別來煩她。」
跨出門檻的那一刻,奶奶沙啞的聲音驀然響起:「囡囡……」
這一次,我沒有回頭。
10
夜晚的山路崎嶇濕滑,秦壽寬厚的肩膀一顛一顛,他背上的我心頭一顫一顫。
好幾次想開口,又默默地閉上。
我害怕。
怕他生氣。
怕他反悔。
更怕,他不要我。
結果,怕什麼來什麼。
半路下起了暴雨,秦壽把我放到路邊的涼亭,又從口袋裡掏出一瓶娃哈哈,插上吸管遞給我:「你在這等我。」
熟悉的畫面重現,我仿佛回到了六歲那年。
我媽挑著剛收的稻穀出門,我一路跟著,直到一座涼亭邊。
她遞給我一瓶娃哈哈:「囡囡你乖乖坐著等媽媽。」
那是我第一次喝娃哈哈,甜滋滋的,帶著一股奶香。
小小的我坐在涼亭長椅上,晃蕩著兩條小腿,歡天喜地地問:「媽媽,你什麼時候回來呀?」
我媽頓了頓,烏青的嘴角掛著僵硬的笑:「等娃哈哈喝光了,媽媽就回來了。」
娃哈哈喝光了,我一次又一次往裡面灌水,等到瓶子沒有一絲甜味,我也收到了我媽的消息。
她改嫁了。
後來,那個娃哈哈空瓶成了我的儲蓄罐,再後來,成了我的農藥瓶。
而在爸爸拳頭下長大的我,再也沒喝過娃哈哈。
如今,我小心避開它,緊緊抓著秦壽的褲腳,仰著鼻青臉腫的腦袋,滿臉討好地問:「哥哥,你要妹妹不?」
「不要。」
「老婆倒是可以考慮下。」
老婆啊。
我嘴角的笑容僵了僵。
我不想當老婆。
像我爸這樣在外面老實巴交的男人,回到家都會打老婆。
愣怔間,秦壽揉了揉我的腦袋:「乖乖等我,別亂跑。」
下一秒,就衝進了暴雨中,一記驚雷在黑夜裡炸開,我嚇得蜷縮成一團,一遍又一遍喃喃低語:「哥哥,我不喝娃哈哈了,可不可以,別不要我……」
求求你,別在救了我後,又一次拋棄我。
11
外面狂風驟雨,我卻渾身滾燙,迷迷糊糊間,一隻冰涼的手覆在我額頭。
「喂,小鬼?說話,不會燒傻了吧?」
我吃力地睜開眼,看到秦壽用嚇鳥的蓑衣將我嚴嚴實實裹好,又一次背著我,衝進了雨簾。
大雨滂沱,我像一葉扁舟,被打得左搖右晃。
往前翻,被他扶正;往後仰,被他拽住。最後,他停了下來,攔腰將我抱到了懷裡。
他全身都濕透了,胸膛卻火熱滾燙。
一邊護著我,一邊罵罵咧咧:「老子上輩子真是欠你的!」
到了後頭,聲音里泄露了一絲哭腔:「常純,你不准死,你要是死了……」
一陣驚雷響起。
後面的話我沒聽清。
許多許多年後,我想起那個淒風苦雨的夜晚,後知後覺反應過來,他說的是——
你要是死了,我沒辦法讓你再重生一次。
不知過了多久,雨漸漸停了,我混沌的腦袋也慢慢清醒。
「我答應你。」
我沙啞著開口,秦壽不明所以道:「答應我什麼?」
我趴在他肩膀上,聲音細若蚊蚋:「等我長大了,給你做老婆。」
秦壽趔趄了下:「你……」
他清了清嗓子,一本正經道:「那你可得記牢了,不准反悔。」
我盯著他泛紅的耳廓,很輕卻很堅定地嗯了聲。
既然我死了沒人在意。
那就要好好活著,活到我有足夠力量,那時候秦壽要是打我,我也會打回去的,實在不行就像我媽一樣逃得遠遠的。
總歸是,活著好。
大概是我視死如歸的表情太滑稽,秦壽輕笑了聲:「呵,小鬼。」
12
白天去鄉里,我拉扯著弟弟,感覺路好遠,怎麼都走不到頭。
晚上回鄉里,秦壽背著我,感覺路好短,一口氣就到了衛生所。
看病,買藥,掛水,一通忙活下來,天已經大亮。
他又開了一瓶娃哈哈,直接遞到我嘴邊:「喝了睡一會兒,我守著你。」
時隔七年,我又一次喝上了娃哈哈。
睡夢中,我看到一個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黃土堆上,抱著一瓶娃哈哈,等啊等啊,不知等了多久,等到了一個斷腿的青年。
「嘿,小鬼,你在這幹嘛?」
「我等我媽媽。」
「別等了,你媽不會來了。」
小姑娘固執地搖頭,依舊不肯離開。
青年沒辦法,在對面的高一點的黃土堆上坐下:「得了,老子陪你等。」
……
我猛然驚醒,一睜眼,就對上秦壽漆黑如墨的眸子,身上蓋著他的夾克外套,一股煙草味,不好聞,卻很安心。
「夢到什麼了?全是汗。」
我垂下眼帘,沉默不語。
秦壽嘖了聲,抓著外套往肩上一甩:「不說拉倒,走了。回家。」
「哥哥,我們以前見過嗎?」
夢裡我看清青年的臉,只是感覺他異常熟悉。
秦壽腳步一頓,轉過身,吊兒郎當地吹了記口哨:「小鬼,喜歡哥哥就直說。」
13
我連著掛了三天吊水,又開了一堆藥,看到繳費單的那一刻,我呼吸一滯。
秦壽揉了揉我腦袋:「小鬼,乖乖在家等我。」
等到天黑,秦壽拿著一本嶄新的戶口本回來。
後來我才知道,他拿著繳費單找我爸,又給了兩百塊錢,才遷出我的戶口。
此刻我看著戶口本「與戶主關係」欄中的「妹」,久久出神。
秦壽大口吃著我留的飯,含糊不清道:「你年紀小還不能填老婆,等大了再改。」
「以後在外面,你先叫我哥。」
我小心收好戶口本,剛要收拾碗,被他攔住了:「你快去睡,明天帶你去鎮上買兩套衣裳,後天就開學了。」
我猛地抬頭,不可思議道:「你讓我上學?」
他洗著碗,一臉理所當然:「你這麼小,不讀書能幹嘛?」
「你只管讀,就是大學,老子也供得起。」
我呆呆立在原地,雙眼被眼淚蒙住。
他在衣服上擦乾了手,輕輕按著我肩膀,放軟了語調:「常純,這輩子你想做什麼就去做,別留遺憾。」
我鼻子酸得厲害,問:「那你呢,哥哥,你想做什麼?」
「我啊……」
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,挑了挑斷眉:「不告訴你。」
「快去睡吧,小鬼。」
秦壽家只有一間臥房,他把床讓給了我,自己在廚房用門板搭了個床鋪。
那一晚,我躺在秦壽的床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