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
「您之前不是說過,想讓自己的孩子陷入危險,是非常簡單的事嗎?
我爸,他也明白。
他那天上班時就把門虛掩著,然後利用了妹妹的刻板印象。
他知道,妹妹不能沒有她的碗。
所以那天中午,有人拿走了妹妹的碗,把它放到了車子的后座上。
我說的沒錯吧,劉瑩?」
劉瑩不可置信地看著我:
「不是我!你爸真的只讓我把你帶走,不讓你救人而已……」
「你覺得這合理嗎?」我打斷她:
「我爸既然都讓你參與進來了,為何不讓你把壞人當到底?」
「那天中午,本來你會等到我妹妹爬進車裡拿碗的時候,親手把她關在裡面。
可你沒想到,妹妹在客廳到處翻找,不小心打開了電視。
每天都會午睡的我,就這樣被吵醒了。
你見我出來了,就跑回自家門口,觀察我的行動。」
「這只是你的臆想,你憑什麼這麼說!」
「就憑那天我喊她,她看見我的第一眼,就死死地抱著手裡的碗,驚恐萬分地對我說了一句話。
我現在終於想起來了。」
這句話是——
「離我遠一點,不要搶我的東西。」
「當時我不明就裡,惱羞成怒。
可是這句話,其實是對你說的。
而且我一直都記錯了,
那扇門,其實是妹妹自己關上的。
她因為害怕,自己去拉了門把手!」
「她在怕誰?她讓誰離她遠一點?除了你,還有別人嗎!」
記憶不斷湧現,我說完這一連串的質問,劉瑩百口莫辯。
她收起偽善的面孔,向後退了兩步:
「你別在這血口噴人!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了,我記得的事,都已經告訴你們了!」
說完,她打著傘轉身跑開了。
我和李警官都沒有攔她。
李警官看著她的背影說:
「如果真是這樣,對她當年的所作所為,我們也會有處理措施。」
「不過,當年你妹妹的案子,又該如何定性呢……
畢竟,你爸其實失敗了,對吧?」
「是啊……我妹妹最後失蹤了,而不是死在了車裡。」
「那輛車的鑰匙,只有你爸有嗎?」
「對,只有一把,我爸一般都會帶在身上。」
「好吧……」李警官依然皺著眉頭:
「我們看似理清了當年發生的事,可直到現在,對於這個案子最關鍵的部分,我們依舊是一頭霧水——
她到底是怎麼失蹤的?
她現在又在哪裡?」
13
回到派出所,雨已經停了。
李警官遞給我一杯熱水:
「徐佳,你家昨晚不是有人闖入嗎?這件事,讓我產生了一個大膽的設想。」
「您說。」
「之前調查你媽自殺的時候,我就注意到,你家在一樓,其他房間都有防盜網,唯獨你媽的房間沒有。
她和你爸分房睡,又不給自己裝防盜網,或許是因為,這是她為別人保留的渠道:
一個實現「復仇」的渠道。
她知道有這樣一個人,她一直在默許、甚至主動接受這個人施加的痛苦。
而你爸媽雙雙自殺,這也說明,這場「復仇」實現了。
這個人——你覺得會是誰?」
「您覺得是我妹妹嗎?」
「不然還會有誰。如果是這樣,那當年對於你爸要害死你妹妹的事,你媽大機率是不知情的。
她才是那個自始至終都在懺悔的人,她的抑鬱,是「內因」,
而你爸,一定是「外因」。」
在李警官說出這個設想的時候,我恍然大悟:
她們溝通的渠道,應該是信!那封我媽沒給出去的信,就是留給她的!
這樣的話,我媽那裡肯定也有對方這些年的信!
昨晚她翻窗進來,肯定是想找到,然後銷毀!
信應該還在我媽房間裡面!
「李警官,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,我先回去一趟!」
一個小時後,在我媽床底下一個布滿灰塵的箱子裡,我找到了厚厚一沓信紙。
讓我感到觸目驚心的,不是信上的內容。
而是——
信紙上,對方娟秀的字跡,我竟然真的認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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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考片刻後,我果斷出門,
打車來到一個地方,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。
一個女人,給我開了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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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是我高一時的語文老師:張老師。
看到我的時候,她的眼神流露出一絲驚訝,但很快又恢復了平和。
她邀請我進去坐。
高一的時候,她曾讓我和另外幾個語文成績好的同學到她家裡吃飯。
如今她還是一個人獨居在這個單身公寓里,房間裡東西不多,布置得很整潔。
我直接開門見山地說:
「你應該知道,我為什麼來找你吧,張老師?
或者……我應該叫你……劉鈺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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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,在派出所見到劉瑩的時候,我就有一種奇妙的感覺。
我明明沒見過她長大後的樣子,卻又好像似曾相識。
直到看到了張老師的臉,我才明白過來。
張老師就是劉鈺,劉瑩的姐姐。
「今天白天,劉瑩來派出所了。」
「她早就應該進派出所了,她當年犯下的錯,你應該都知道了吧。」劉鈺看著我說。
「劉鈺,我今天來,只想讓你告訴我一件事,
我妹妹徐子涵,她在哪裡?」
劉鈺坐在燈光下,沉默地看了我許久。最後,她還是開口了。
在她的講述下,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。
十三年前那段往事,終於展開最後的篇章。
17 劉鈺的講述
其實,我本不光有劉瑩這麼一個妹妹。
在我小時候,我家出過一個自閉症的孩子。
但是後來,她不見了。
我一直以為那是意外。
直到你爸那天晚上在我們家打完牌,說出了他殺害你妹妹的計劃。
他說:一個自閉症孩子,是個填不住的無底洞,花費再多錢和精力,終歸還是治不好。
你爸還說這是「互幫互助」,「當年」他也幫過我們家。
我當時在房裡寫作業,這句話,我頓時聽明白了。
第二天,爸媽放任妹妹去執行你爸的「任務」,還把我關在家裡,怕我多生事端。
但後來我還是偷偷跑出來了。
等我跑到你家門口時,
我隔著車窗,看到你可憐的妹妹,
她緊閉著眼睛,牙齒在打顫,臉上浮起大塊大塊的紅斑。
她小小的身體像融化的雪糕,只有胸膛還在劇烈起伏。
太陽在頭頂殘酷地曬著。
我拚命去砸窗戶,車窗上的溫度燙得我疼得直哭。
你說,你妹妹她該有多痛苦啊。
這時我突然想起來,你家的車和我家是同一個型號。
小時候我經常在車上玩,知道后座靠背的墊子上有一個逃生按鈕,能直接按開後排和後備箱。
我不斷地拍打著玻璃,你妹妹終於醒了。
她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我。
危急關頭,我的大腦卻一片空白,只能一遍遍地教她按那個按鈕。
我還是低估了人求生的本能。
三歲的她竟然看懂了。
她艱難地挪動身體,摸到了那個按鈕,打開了后座。
我從後備箱把她抱了出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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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把她救出來了!妹妹她還活著!」
聽到這裡,我激動地站起身,雙手抱住劉鈺的肩膀,眼淚在我的眼眶裡打轉。
可是,劉鈺的眼眶也紅了,她對我搖了搖頭。
「救她出來的時候,已經晚了。
她中暑的時間太久,出來沒過一分鐘,就陷入了休克,之後就停止了呼吸。」
我鬆開手,緩緩地伏在地上,撕心裂肺地哭喊。
劉鈺還在繼續說著。
「當時,我看著你妹妹的屍體,從巨大的悲慟中清醒過來。
我心想,如果把她留在這,你爸的計劃就得逞了。
他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,一樣能心安理得地度過下半生。
我不能讓他得逞。」
「我要讓他在往後餘生,都活在未知與恐懼當中,惶惶不可終日。」
「於是,我拖走你妹妹的屍體藏了起來,當晚埋在了後面的小山坡上。
後來的十三年間,我以你妹妹的名義給你爸媽寫信,不斷地恐嚇、折磨他們。」
「不過,我沒想過讓他們死。事情到今天這個地步,都是你媽媽,是她自己的選擇。」
「寄出第一封信,是你妹妹去世三年後,那年我初二。
其實,你媽只要把信交給警察,很容易就能抓到我。
但我沒想到,第二次去的時候,她竟然拆掉了那扇窗戶的防盜網,在窗台主動給我留了一封信。
信里字字泣血,說她對不起我,她想見我。
我這才知道,殺掉你妹妹是你爸一個人策劃的,她並不知情。」
「但我依然沒有心軟,她不是兇手,也是幫凶。」
「今年你就要滿十八歲了,我心想,我的恐嚇也該停止了。」
「於是在給她的最後一封信里,我告訴了她一個關於你妹妹的真相。
結果她在知道真相後,選擇了殺掉你爸,然後自殺。」
「可警察說我爸是自殺的……」我抬起頭,不可置信地看著她。
「你爸確實是自殺。那是因為你媽作為他的枕邊人,這些年加倍地傳導來自我這個幽靈的折磨,甚至不惜到他的單位匿名舉報,掉包他的抗抑鬱藥,也要置他於死地……這是你媽這些年在信里告訴我的。」
「你最後告訴她的真相,就是我妹妹已經死在了十三年前的那個下午嗎?」
「不。你媽是個聰明人,她早就看出來一直寄信的不是你妹妹。
早就該想到你妹妹已經死了。」
「她得知的,是另一個更加殘忍的真相。」
19
劉鈺說:「你妹妹出事前幾天的下午,我在你家旁邊玩。
我看見你媽媽把你妹妹那隻破掉的碗扔進了垃圾桶。」
「不久,我又看到你妹妹哭著跑過來, 把破碗撿了回去。」
「當時我擔心一旦撿回去,她肯定又會惹你爸媽生氣,因此挨打。」
「於是我走過去勸她:
「涵涵,這個碗確實破了。聽姐姐的,你媽要扔就扔掉吧。」
這時,徐子涵抬頭看著我, 眼神竟流露出小小的倔強, 她第一次清晰地說了一句完整的話:
「不扔!這是媽媽給涵涵的第一個禮物!」
當時, 我就萌生出一種感覺:
「她的樣子, 和我印象里的自閉症兒童不一樣。」
你妹妹出事的一個星期後, 在同樣的地方。
我看到一個醫生模樣的人,在你家門口敲了一會門。
沒人, 他便把一份文件放在你家門口。
我看到封面上,寫著「徐子涵」三個字。
我偷偷撿過來打開,裡面是一個診斷報告。
報告末尾,手寫了幾個字:
「經上級醫院分析研判,排除自閉症。」
我猜那個醫生當初只對子涵進行了初步診斷,並把就診記錄發給了市醫院。結果出來後,他循著就診記錄上的地址, 把正確的結果送了過來。」
「但是他來晚了。」
「最後一次給你媽寫信,我把這個泛黃的報告,夾在信里一起寄了過去。」
「這便是全部的真相。」
「你現在可以報警了。」
20
一個月後,因未發現新的人證物證, 警方決定終止調查。
李警官最後一次喊我去派出所, 讓我在各類文書上簽字。
他盯著我說:
「我總覺得你心裡藏著事,不過……」
他頓了頓:
「過去的事都過去了, 活著的人總要向前看。」
妹妹的案子仍以失蹤定論。
我沒有說出劉鈺的事, 那些信被我燒掉了。
我媽火化後,我把她和我爸葬在了一起, 再也沒有去看過他們。
老家後面的小山坡, 我偷偷在那裡為妹妹立了塊小小的碑。
沒事的時候,我便會去和她說說話。
妹妹活著的時候, 我從未真正關心關注過她,從未盡過當姐姐的責任。如今這樣,只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。
但就像李警官所說的:活著的人要向前看。
立碑那天,劉鈺跟我一起去的。
我那天還帶上了妹妹的破碗, 這是李警官還給我的。
當我想把碗一起埋進土裡的時候,劉鈺拉住了我的手。
「不要這個碗了,這是她的決定。」
劉鈺向我講述過這麼多次都沒有哭過,但她今天竟然哭了。
她說:你知道嗎, 你妹妹在彌留之際, 迴光返照般地清醒了一瞬。
她的手裡, 本來緊緊地攥著這個破碗。
這是媽媽送給她的第一個禮物。
就在那一瞬, 三歲的她, 為自己的人生作出了第一個決定,也是最後一個。
她抬起手腕,篤定地把那隻碗拋到地上。
不鏽鋼碗在地面翻滾, 發出心碎的哭泣。
那一刻,三歲的她終於明白了。
「沒用的東西,是要被扔掉的。」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