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她完全喪親後,被動引爆的複雜心緒。
因她的個人選擇而失控,又因失控暗自後悔的補償心理。
寧願被自卑與不配得感折磨,也沒想過和我交流,或者是求助。
我尊重他,體諒他,心疼他,等待他。
卻不能為他的創傷做出妥協。
不能為他混沌的狀況找藉口。
只因,那不是我的義務。
結婚前,他曾流著淚問我,他會不會變成和他父親一樣失敗的人。
我想,他還需要漫長的時光,和自己認真相處。
關知珩和我是有默契的,他知道那句話意味著什麼。
見我已經走到門口,他不挽留,只是追著我小跑過來。
「外面很冷,最近都會一直降溫。」他脫下風衣把我裹緊,聲線顫得連不成句,「冰箱裡有你喜歡的海鮮飯,貓糧也在派送了,還有,椰子開口器很鋒利,你喝的時候,一定要——」
幾個放打掃工具的學生說笑著推門,看到我們,不由一愣。
涼風攜著雨絲進來那刻,我藉機離開。
在這個校園,我曾無數次回頭,回頭看我的少年。
如今,滄海桑田。
16
我媽打來的時候,我正陪著柴嘉曬太陽。
「難得糊塗,我是不是教過你這一課?」
老太太一邊搓麻一邊瞥我,「你以為你爸就沒花花腸子?我跟你講,只要沒搞出什麼實質性的動靜,這日子嘛,就是這樣閉著一隻眼過。」
「媽,那我問你啊。」
我把毛衣又拉高了些,去買了一根草莓冰棒。「你跟我爸結婚,圖的是什麼?」
「問這麼難聽幹什麼啦!」
「咱倆又不是外人。」
「哎,你這孩子。」老太太說了聲不玩了,離開麻將桌,「能是圖什麼,安穩,省心,日子舒坦,就這些。」
「那不就行了,你得到了想要的,自然也可以犧牲別的。」
我專注地吃冰棒,「可我不想。因為這些,我也可以給自己啊。」
「你想,我是出了好幾本書的作家,每年的版稅就有不少,養活自己綽綽有餘。我倒是想要個小孩,關知珩偏偏不想,那我倆的需求根本就不對等呀。」
沒法跟她解釋太深,這個理由顯然最站得住腳。
我媽張著嘴,啞口無言。
「你現在是鬧離婚才這樣講!之前不也嘴硬說知珩不想要,你就陪他丁克到底嘛。」
「那時候,我愛他。」
冰棒融化之前,我啊嗚一口全吞掉,「現在,今非昔比了。」
視頻那邊有人在叫,我媽回頭答應馬上過來,皺著眉頭看我。
「你有主意,我是收拾不了你。還有!想要孩子就少吃點涼的,你以後再交男朋友就知道後悔,到時候歲數也大了……」
我把手機移得老遠,說喂喂喂怎麼信號不好啊,然後把視頻掛了。
柴小草嗦著菠蘿冰棒過來找我玩,又問一些童言無忌的問題。
「你找了男朋友,知珩叔叔怎麼辦呀?」
這次輪到我啞口無言。
柴嘉醒了,搖著輪椅過來,讓柴小草不要打擾我工作。
看著不遠處開過來的車,我起身道別,說忙完再過來陪他們。
柴小草窩在柴嘉懷裡壞笑,「媽媽,那個金頭髮帥哥哥是不是思玟乾媽的男朋友?」
和我同一家公司的旅行作家 Kevin,中文名字叫裴寅,混血,所以普通話不算太好。
幸好他聽不懂,不然我很難洗得清了。
深秋了,陽光卻好得不像話。
我從裴寅手裡接過一隻紙袋,走回柴嘉身邊。
還散發著印刷墨香,我熱騰騰的第一批新書:《她笑起來很美》。
「以你為原型寫的,不客氣哦。」
故意沒看柴嘉的表情,我揮揮手,走出了灑滿楓葉的小路。
17
我的律師聯繫關知珩那晚,他回了家。
「東西幫你打包好了,其他的雜物你挑一挑,不需要我就丟掉。」
我指了指門口幾隻箱子,看向他的眼睛,「婚前協議寫得挺清楚的,我們儘快切割完吧。」
關知珩不說話,只是盯著牆角的貓爬架。
「斯斯和文文必須跟我,這個沒得談。」
我去沙發上抱起打盹的斯斯,「抱歉,喜歡的話你可以重新領養。」
「重新,領養……」
四個字,他磕磕絆絆說了很久。
「老婆,你真的不要我了,是嗎?」
關知珩抬起頭,我這時才看到,他下巴已經長出一片胡茬,慣常打理精緻的髮型也凌亂不堪。
這份鮮少流露的脆弱,不是裝出來的。
比如十七歲,在球賽中被對手設計出局,蹲在場邊沮喪的他。
比如十九歲,在省級選拔前肺炎加重,躺在床上沉默的他。
比如二十三歲,在櫃檯買不起那枚我喜歡的鑽戒,笨拙點煙的他。
比如二十六歲,不知我為何生氣又不知該怎麼求和,反覆示好的他。
我愛過他,愛過他很多種模樣。
愛他的缺陷,愛他的擰巴,愛他容易破潰的傷口。
愛他加起班就忽視健康,愛他留在浴室門墊的水漬,愛他吸完貓不記得洗手。
那些不是將就,是我清醒之下的選擇。
唯獨那份霧裡看花的在意,那份拎不清,那份閃躲。
我沒愛過。
所以關知珩,抱歉。
眼下便是我們的最終。
「是的。」那顆心還在胸腔里跳動,我也需要偏過頭去控制情緒。
特別是……
當他冰涼的眼淚,又掉在了我的手背上。
「我帶你去看個東西吧。」
關知珩下意識牽我的手,又改成環住手腕,「最後一次了,求你。」
別墅頂樓的小門緩緩打開。
一直以來,關知珩都說沒想好這裡拿來做什麼,不管我怎麼撒嬌,他都不讓我來。
現在,真相大白。
這裡擺著很多工具,地下四散著一些半成品,形狀依稀可辨。
我喜歡的美樂蒂,被做成嬰兒搖鈴。
我喜歡的麵包超人,被做成牆上的裝飾。
我喜歡的黃色系,被做成可愛的星星吊燈。
而房間正中擺著剛打好的木床,三分之一是溫潤的圓弧形,另外一大半,足夠兩個人抱著睡。
他的原則還是打破了,在我看不到的地方。
只是……來不及了。
我把全屋仔細看了一遍,也是尊重自己過去的時光。
然後站在他面前,鄭重地,「謝謝你。」
上樓後,頂樓的聲控燈陸續滅掉。
幽暗中傳來一聲悶響,繼而是難以自抑的慟哭。
直到我開車離開,整棟別墅都黯淡無光。
像搬進來之前,我和關知珩手牽著手,看到它的第一眼。
「這裡挨著水庫,風水學上來說好像不太妙,我們……我們不會離婚吧!」
「瞎說什麼。」他笑著吻我,為我戴上婚戒。
「許思玟,你就是我的風水,是我關知珩,一切的一切。」
18
一年後,深冬。
我和小草到墓園的時候,周圍已經站了幾個人。
滕文豪吸了吸鼻子,笑著和我說了一句,來啦。
我點點頭,讓小草把花束放在照片旁邊。
滿天星和玫瑰,柴嘉和柴正軍的結婚照里,抱著的就是這個。
我想,她一定會很喜歡。
過去這一年,柴嘉成功做了手術,狀態一度向好。
可惜,這就是我們最後的幸福時光。
她出院後又旅遊回來,剛好趕上我的簽售會,作為女主原型,我邀請她去了最後一場,談談她的心得。
柴嘉站在側台用口型問我,咱倆沒聯繫了你還寫我,我又不知道……拜託要談也是你談吧。
趕鴨子上架,她到底還是擠出來幾句。
「大家好,今天咱們聚在這裡,是為了參加許思玟的新書籤售會。」
「我呢,很早就不上學了,這些年過得稀里糊塗,實在不算什麼獨立女性。但是思玟告訴我,只要努力生活就是最了不起的,而她覺得,我就是這樣的女人。」
「這本書,其實現在我才看了一半,不過結尾倒是提前讀過了。我有個習慣,如果是 he 我就從頭看,如果是 be 的話,」柴嘉笑著把書合上,「就——」
……
「後來呢?」小草晃一晃我的手,「媽媽後來說了什麼?」
剩下幾個人也都看著我,好奇得不得了。
「我帶了,那本,暢銷書。」
Kevin 從我身後冒出來,操著一口散裝普通話,「《她笑起來很美》。」
五中語文老師鄭琳接過來,把書翻到最後一頁。
「離開時,徐思佳沒有回頭看,縱然心中有萬般不舍,但她知道,前方還會有新的路。車子不緊不慢地開著,眼前的景觀正在變得陌生,已然不是故鄉,也不是她的夢想之地。徐思佳關上車窗,緩緩呼出一口氣。司機回頭,問她要不要停下。『不了,繼續開吧,帶我去更遠的地方。』『為什麼?徐小姐,您在故鄉過得很快樂,又為什麼還要走呢?』」
松針上有細雪抖落,滕文豪和陳哲異口同聲:
「是啊,為啥要走呢?」
在場沒人知道,這最後一段,改變自九年前柴嘉給我留的那封信。
【我這二十多年,一直在和命運搏鬥。但是,再難的人生也會交一段好運,比方說我遇見你,那顆蘋果就是我命里的福星,把我們牽在一起。所以你說,快樂究竟是什麼呢?我覺得僅僅是一顆蘋果。是你父母給我做的飯,給我留的房間,是你帶我去吃肯德基,旅遊拍照,是你幫我擦掉髒兮兮的染髮膏,誇我笑起來很美。】
【思玟,幸福是一個瞬間,流星一樣划過去,然後繼續面對平凡。這些年我的幸福都來自於你,即便離開申城,我也是帶著幸福走的,你一定要記得,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。】
19
雪下得越來越大,大家結伴往回走。
有人在感慨家裡小孩不好帶,有人在抱怨股市一片綠的低迷。
滕文豪縮著脖子看過來,「哎,思玟啊,那個小老外是你新男朋友不?」
裴寅:「你好,我聽得懂中文了。」
柴小草:「乾媽帶著我和斯斯文文就夠忙了,哪有時間談戀愛呀?就普通同事關係。」
我貼過去:「真是乾媽的好大兒!」
陳哲:「不懂你們文化人的世界,等會兒去老滕店裡聚唄?」
柴小草:「我等下還有圍棋課。」
裴寅:「去吧,我喜歡白酒,有沒有白酒?」
滕文豪:「你看看人家小老外,多支持咱們中國製造!這品味也好得很吶,不像內誰,凈愛整點兒什麼精釀什麼洋酒……」
鄭琳:「人家是中意混血,還有,你能不能別哪壺不開提哪壺?」
滕文豪:「內誰去國外療傷,一年了連個音訊都沒有,提都不讓提,小氣。」
我:「話說回來,你到底賠了多少?」
滕文豪:「哪壺不開提哪壺!!」
……
腳步聲漸遠,墓碑前的花束隨著靜風搖曳。
那本書也嘩啦啦地翻頁,重新回到了開頭的楔子。
我停下來,又看一眼柴嘉的照片,笑著追上前面幾串瑩白的腳步。
這是今年最後一場雪了。
春天,該不會太遠。
(全文完)
番外關知珩視角
1
辦完離婚手續,我把公司交給孫誠,當晚就出了國。
陪我的只有一隻登山包,幾件換洗的衣服。
一路搭車或是步行,如果累到力竭,就在當地人的沙發上隨便睡過去。
我原以為,只要突破身體的極限,就會不再想她。
但是,我又錯了。
見到極光那一晚,同行的中國人都要幫我拍照,我擺了擺手,說我來過這裡很多次了。
我是來過,在思玟的口中,在她的嚮往中。
「老公,等我們兩個都忙完,年底去冰島玩,好不好?」
我忙著準備開會的資料,隨口嗯了一聲。
「據說那是全世界最孤獨的地方,你怎麼看?」
客戶在發難,我揉著太陽穴又嗯一聲,心思完全不在對話上。
直到現在,我在極光下打開相機,看到了那段視頻。
鏡頭裡的我繃著一張臉,而思玟站在陽光里,深棕色的長卷髮飄起來,真像個公主。
「關知珩臭直男,都聽不出我的浪漫。」
「冰島是最孤獨的地方,但只要我們兩個一起,就只剩下溫暖了呀。」
關掉相機,我在變幻的神跡下淚流滿面,再也不敢抬頭。
2
後來,我從冰島轉機幾次,又去了非洲。
只因思玟上本書寫過,只要去看一次動物大遷徙,人的心臟,就可以重新跳動。
很不幸,我在那裡水土不服,病得很嚴重。
嚮導把我送進當地醫院,用磕磕巴巴的中文告訴我,我得了肺炎。
「關先生,需不需要幫你打電話聯繫國內?比如,你的太太?」
「不用。」我艱難地指了指床腳的登山包,「裡面有個相冊,把它遞給我就好。」
我是個高科技迷,思玟卻不同。
她更喜歡老式的 CCD 相機,也喜歡把照片洗出來,再任由它們泛黃褪色。
相冊隨機翻開一頁,是我剛創業那年,因為太忙不吃飯胃疼,半夜被思玟緊急投喂。
照片下的小字是:【我做的打滷面好難吃,但你還是很捧場,啵啵^^】
再往前,是我大學參加競賽,第一次得肺炎。
【醫生說這種毛病很容易復發,我會好好照顧你的,有難同當!】
再往後一點,是我第一次攢夠五十萬,帶著思玟全款提車。
【車很帥是沒錯,但關知珩你知不知道自己開車的樣子更有魅力啊?】
再隨機一頁,是我從樹叢里抱起被遺棄的小貓,給它起名叫斯斯那天。
【你的諧音梗真的很爛,可我很喜歡,期待文文的到來啦。】
那天晚上,我燒得特別厲害,腦袋裡一直迷迷糊糊。
如果我早點,早點把自己弄明白,早點裝修好頂樓的嬰兒間。
早點,把我心底的話,全部講給我的妻子……
她是不是,就不會放棄我了呢。
可是,我配嗎?
一個無法克制劣根性的人,一個失敗的人。
與基因無關,這才是我的底色, 我真正的內核。
3
恢復期間,孫誠打來一個越洋電話。
說他快要結婚了, 分公司也裝修完畢, 問我到底什麼時候回申城。
吞下精神科醫生開的藥片,我看著自己手腕上醜陋的割痕,淡淡說了一句。
我不知道。
這不是實話, 因為我根本沒有回去的打算。
沒有她, 在哪都一樣。
我偷看過思玟的微博, 看到她和柴嘉、小草一起生活,每天都臉上帶笑。
她那麼美, 我卻看得反胃。
為我做過的投射,不該施加的關注, 多此一舉的補償。
這些冠冕堂皇的名詞依然是我的逃避,談創傷更是可惡。
我……就是走神了。
多年前柴嘉甩給我的果汁和巴掌仿佛又一次襲來。
「關知珩,我們是在一個地方長大, 但不意味著我們是一樣的人。你應該好好看一看自己心裡的懦弱恐懼,然後想辦法把自己治好。不要讓思玟擔心,也不要再可憐我, 我有我自己的命運!我能對自己負責!」
柴嘉說得對。
我有了新的人生, 有了那麼愛我的她,是我把自己困在原地, 活成了一灘爛泥。
⽆法掌控命運的人, 是我。
反扣過⼿機, 我⽆法再看到思玟的笑臉。
⽆法面對自己的心魔, 也一併⽆法面對我們⻓⼤的城市, 共同的⻘春歲月。
尤其是和她相遇那天——
那是我……最珍貴的一段回憶。
4
高二,校⻔外的小巷, 我看到一個娃娃頭⼥⽣。
她背著很華麗的書包,卻蹲在髒⽔坑裡,撫摸剛剛死掉的⼩貓。
「我聽我媽說, 動物只要有了名字,下輩⼦就可以做⼈了。」
「你就叫許斯斯吧,好嗎?」
「去吧。」她的聲⾳令人感到安寧。「去有幸福的地方。」
被⽗親吊起來毒打,罵著是畜⽣的關知珩。
被⺟親哭著勸下,說反抗就是罪過的關知珩。
似乎, 也有資格被重生的光芒籠罩。
似乎……也可以試著幸福。
過了那麼多年,她早就不記得了吧。
甚⾄不知道我在正式見⾯之前, 已經偷偷看過她,偷偷喜歡上了她。
後來,她叫我班⻓,叫我關知珩,叫我知珩,叫我臭直男,叫我⽼公。
最後對我說,謝謝你。
該說謝謝的是我啊, 思玟。
謝謝你的出現,謝謝你的收留, 謝謝你照亮我的人生。
謝謝你叫過我的名字,謝謝你願意予我安寧。
謝謝你,那樣愛過我。
(全文完)
備案號:YXXB55ZeJGA00muYaEoZdCAbj