過了一會兒,門外為了看熱鬧聚攏的人群逐漸散去。
外公也沒了先前的氣憤,他滿面愁容。
「李青,我知道你是好心,可遇到這種事,我們去哪兒說理?」
「公安啊!您不知道,咱們國家早就立了刑法,而且已經有刑偵技術了,孰是孰非,警察一查就知道了,自然會制裁那些壞人!」
我極力勸說,說得眼眶都紅了,他們二老坐在一塊,唉聲嘆氣。
外公只是搖了搖頭,「你說的容易,可燕兒怎麼想?那些人嘴上不說了,可眼裡會怎麼看她?」
「都怪我,要是我那天晚上回來,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……」
這樣的決定,對他們來說的確太難了。
我覺得心裡堵得慌,張了張口。
還沒說話,堂屋的門「吱呀」一聲被推開。
我媽扶著門邊,她抬起淚眼。
「爸,我聽李青的,我願意去報案。」
10
第二天天還沒亮,我就攙扶著媽媽,在外公的陪同下,踏進了縣公安局的大門。
接待我們的警察聽說我們是學生,又看到她那副悽慘的模樣和遮不住的傷痕,眉頭皺起,臉色瞬間沉了下來。
「無法無天!」
他猛地一拍桌子,「小姑娘,你別怕,慢慢說,把經過原原本本告訴我們,你放心,現在是新社會,我們一定會保護你的。」
媽媽在我的鼓勵下,強忍著羞恥和恐懼,斷斷續續地講述了那晚的遭遇。
她一邊說,一邊止不住地哭,淚水如注。
我一陣陣難受。
做完筆錄,他立刻點了幾個幹警去抓人。
警察的效率比我們想像的要高。
當天下午,我們還在縣衛生所里配合做初步的身體檢查,就聽到外面一陣喧譁。
隔著窗戶,我們看到兩個警察扭著一個年輕男人下車。
那就是我生物學上的父親,姜建國。
聽說被抓時,他正趴在別人家牆頭偷看婦女洗澡。
審訊似乎沒費太多周折。
媽媽身上的傷痕就是鐵證,加上姜建國蠢鈍,被警察一嚇唬,竟然當場就承認了。
嘴裡還振振有詞:「警察同志,這能怪我嗎?是那小娘們自己騷!成天穿著那學生裝在我眼前晃,屁股扭來扭去的,不是勾引我是啥?」
「我這是看得起她,反正她也爽了,再說了,我又沒說不負責,我願意出一頭牛當彩禮娶她過門,這還不夠意思?」
這無恥的言論把警察都氣得臉色鐵青。
直接讓人把他押了下去,而且還告訴我們,證據確鑿,性質惡劣,肯定會依法嚴辦,讓我們先回家等消息。
回到村裡沒多久。
姜建國的爹媽,也就是我名義上的爺爺奶奶,就領著一大幫子親戚,浩浩蕩蕩地堵在了外公家門口。
我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,撒潑打滾:「哎呦喂!沒天理了啊!你家閨女勾引我兒子,還要把我兒子送進大牢!我家就這麼一個獨苗,還是長孫長子,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們啊!」
我爺爺則指著外公的鼻子罵。
「你個老絕戶!養出個不知廉恥的閨女,還想訛詐我們家,我告訴你,門都沒有!你趕緊去跟公安說,是你們自願的!不然我讓你們在這一塊兒待不下去!」
他們帶來的那些親戚也跟著叫嚷起來。
「一個姑娘家半夜不關門,不就是等著男人去嗎?」
「讀了幾天書就了不起了?我看讀過書的女人心思更野,還不如老老實實嫁過來,我們姜家還能給她口飯吃!」
他們人多勢眾,我在門口攔著不讓外公衝出去。
外公氣得渾身發抖,外婆在屋裡聽著,又開始掉眼淚。
媽媽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勇氣,在這樣惡毒的圍攻下,又開始動搖。
她臉色慘白,身體微微顫抖。
見李家大門緊閉,氣不過的一幫人開始想方設法地要撞門進來。
我讓外公幫我燒了兩大壺開水,拿了梯子爬到牆根上,舉著水壺一副誰來澆誰的樣子。
「姜建國就是個強姦犯!古代還不讓強搶民女呢,現在都新中國成立了,國家要抓他,你們還敢做土皇帝!」
「你們一家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,才是要斷子絕孫,不得好死的!」
我爺跳起來:「你是哪來的小賤蹄子,這裡輪得到你說話?!」
我立刻往下澆水,他們嚇得後退了好幾步。
開水澆完了,我又拿了竹擔子往下面亂打,一邊打還一邊叫嚷。
「鄉親們都看看,這就是強姦犯的家屬!自己兒子犯了法,不知悔改,還敢上門欺負人,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?」
「今天他們能這樣對老季家,明天就能這樣對你們任何人!你們願意生活在這樣一個被惡霸欺負、沒有王法的村子裡嗎?」
我一通大鬧,引來了村長和不少人。
村長披著衣服匆匆趕來,對待外村的人毫不客氣,「那王八犢子在我們村裡犯了事兒,我還沒去找他,你們倒好,欺負到我們村子人頭上了?」
姜家人見勢不妙,最終還是灰溜溜地走了。
我從牆沿上下來時,手因為一直緊緊握著擔子,酸脹發麻。
回到屋裡,我媽坐在床邊上看著我,依稀的月光下,她眼中有細碎的淚光閃動。
「青兒,謝謝你,你對我太好了……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你。」
我把門關上,搖了搖頭。
「這算什麼呢。」
比起我爸喝醉酒要打我,我媽撲在我身上,緊緊抱著我,一聲不吭的時候。
我只覺得我做得還不夠好。
11
姜建國最終被判處八年有期徒刑。
這個消息像一陣風一樣吹遍了十里八鄉,但帶來的並非全是快意。
村子裡依舊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,說李家姑娘不檢點、把事情做絕,甚至一些親戚,也因為怕沾染晦氣,而疏遠了外公一家。
外公所在的廠子也找了個由頭把他辭退了,原本就艱難的家更是雪上加霜。
這個家裡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,晚飯的時候,就連外公也忍不住埋怨。
「你要是當初……晚上把門鎖上,警覺點,說不定就……」
媽媽手裡的筷子掉在地上,她的指尖止不住地抖。
「怪我?你也怪我?!」
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崩潰的哭腔,「你憑什麼怪我?!」
「那天晚上你在哪裡?你在廠里上夜班!你把我媽留在家裡,她腿腳不便,讓我一個人照顧,我能怎麼辦,要不是……要不是你不在,他怎麼可能……」
她說不下去了,淚水決堤。
「是你沒保護好我們!」
外公被這番話噎得臉色由紅轉青。
他猛地站起來,揚起了手,可看著女兒那絕望崩潰的臉,那巴掌終究落到了他自己的臉上。
「怪我,都怪我沒能力,保護不了你們母女!」
外婆在床上發出嗚嗚的哭聲。
我看著眼前這一幕,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。
這一幕,何其熟悉。
就在不久之前,我也曾這樣對著我媽聲嘶力竭地吼著。
那時,我被病痛和絕望蒙蔽了雙眼,只想用最惡毒的話推開她,卻沒看到她眼中的心碎。
外公明明是想抓住一根可能的稻草,卻用了最傷人的方式,揭開了血淋淋的傷疤。
愛成了刺痛彼此最鋒利的刃。
我不能再讓他們重蹈我和媽媽的覆轍。
我深吸一口氣,快步走到兩人中間,先是輕輕拉下外公的手臂。
「叔叔,您知道鴻燕有多害怕嗎?那是蓄謀已久的犯罪,逃也逃不掉的,你讓她鎖門,可錯的是那個破門而入的畜生,不是她啊!」
我看向外公:「您心裡苦,我知道,您怕她以後無依無靠,可我們不能因為別人的錯誤去責怪她。」
我轉過身,又輕輕拍著媽媽的後背。
「叔叔只是急糊塗了,他太擔心你了,叔叔很疼你,只是不會說。」
我媽撲在我的懷裡崩潰大哭。
後來外公立在院子裡抽了一夜的旱煙。
天快亮時,他磕了磕煙袋鍋子。
推開門,啞著嗓子對一夜無眠的媽媽和外婆說:「這地方,沒法待了。」
「咱們去縣城,城裡機會多,我再找個廠子幹活,還能多掙點,鴻燕想讀書……也能換個環境。」
離開成了唯一的選擇。
12
而我卻面臨著兩難的境地。
這具身體是李青的,李家父母絕不可能會允許我跟著李家遠走。
更何況,因為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,季家覺得我跟鴻燕私交甚密,丟盡了臉面,鐵了心要儘快把我嫁出去換彩禮。
他們臨走前一天,媽媽偷偷找到我,眼睛紅腫:「李青,你……你跟我們一起走吧?我知道你家對你不好,總是打你罵你,要不是你自己爭氣,讀上高中,恐怕早就被他們給賣了!」
「等到了縣城,哪怕考不上大學,我們也能找個活兒干,互相有個照應。」
看著她充滿期待的眼神,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。
「好,我跟你們走。」
至於李家那邊要是找過來……
我深吸一口氣,大不了,就像當初對我媽那樣,吵一場,斷絕關係。
反正,李青的人生,本也不該困死在這個愚昧的村莊。
我們一行人,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村裡。
外公在縣城邊找到一間狹窄破舊的小平房安頓下來,然後很快就找了一個新的廠子幹活,外婆也開始嘗試做些手工活。
我媽找到招生院,報名了高考。
那會兒需要在考試前先填報志願,我就讓她填了幾所還不錯的院校。
外公沒說什麼,只是告訴她,「能考上我就能供你讀,考不上還有別的路子可走。」
我十分認同,這個年代充滿了機遇,隨便遇上一個風口就能飛起來。
就比如我們現在待的這個城市,再過幾年就會變成經濟特區,飛快地發展。
我媽自從離開村子裡,眼裡一天比一天明亮,滿是對未來的嚮往。
可是好景不長。
媽媽的月經遲遲沒來。
她起初以為是驚嚇導致的身體不適,可隨之而來的疲憊和經常性反胃嘔吐,讓她開始恐慌。
我陪著我媽去了醫院。
醫生看著尿檢的報告單子:「姑娘,你是懷孕了,你丈夫在哪?」
我媽呆呆地看著她,半晌說不出話。
直到醫生問了第三遍,她才開口。
「我……我沒有結婚。」
這會兒未婚生育是要罰款的,理所應當只能做人流。
外公匆匆從廠里趕來,給她交了手術費。
醫生又給我媽做了觸診,小聲嘀咕了一句:「子宮壁這麼薄,以後怕是難懷上了。」
我媽在進手術室前,低頭看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。
她突然問我。
「你說,我是不是不該打掉這孩子,孩子是無辜的……」
我下意識脫口而出:「你傻不傻,這是強姦犯的孩子!」
看著我媽含著淚光的眼眸,我也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,這也可能成為她這輩子唯一能做母親的機會。
我明知道她肚子裡的會是我。
可我也更清楚,我就不該出生。
外公蹲在門口,吧嗒吧嗒地抽煙,背影佝僂而沉重。
「鴻燕,要不……」外公的聲音沙啞。
在傳統觀念里,子嗣終究是重要的。
我猛地打斷他, 「你忘了他對你做了什麼嗎?這個孩子生下來,你會一輩子都活在陰影里!看到她, 你就會想起那段噩夢!」
我情緒異常激動。
因為我知道, 我媽人生中的劫難, 就剩下最後一個了。
我。
「可是……醫生說,如果不要,我可能……再也當不了媽媽了……」
媽媽的眼淚掉了下來。
「那也比帶著一個恨的人的孩子過一輩子強!」我幾乎是在嘶吼,「你值得更好的未來, 值得一個你真心愛著、也真心愛你的男人,組成一個正常的家庭!而不是被這個孽種綁住一生!」
我不知道我的勸說里夾雜了多少私心,但我只有一個念頭。
阻止她,絕不能讓她生下這個孩子。
我眼眶發燙,努力安慰她:「你放心吧,你還這麼年輕, 只要好好保養著,以後還有機會。」
她沉默地「嗯」了一聲,緊緊握著我的手, 指甲幾乎掐進我的肉里。
在進手術室之前, 她忽然抬起頭,淚眼婆娑地問我。
「青兒, 你說這個孩子, 會恨我嗎?」
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。
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湧上心頭。
我反握住她冰冷的手, ⽤力搖頭。
「不會的。」
我看著她的眼睛,仿佛要透過這雙年輕的眼睛, 看到那個在未來為我吃盡苦頭, 卻始終對我不離不棄的母親。
「你以後……⼀定會是一個特別、特別好的媽媽。」
你在我⼼里,永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。
後⾯的話, 我沒有說出口。
媽媽似乎下定決心,慢慢鬆開了緊握的手,擦了擦眼淚, 對著我努力擠出⼀個蒼白的笑容。
就在這時, 我感到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,⾝體仿佛變得輕盈起來, 周圍的景物開始變淡。
⼀種熟悉的抽離感再次降臨。
我知道,我或許應該走了。
我改變了媽媽被迫生下強姦犯孩子的命運。
或許,這就是我回來的唯⼀使命。
我看著護⼠⾛過來,叫媽媽的名字。
媽媽站起⾝,深吸一口氣,跟著護⼠⾛向那扇⻔。
在門關上的前⼀瞬,她回過頭, 深深地望了我一眼。
我對著她, 用盡最後的力氣, 綻放出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。
再見,媽媽。
願你此⽣,平安喜樂,不再受苦。
眼前的光線徹底模糊, 黑暗溫柔地吞噬了我。
意識消散的最後⼀刻, 我仿佛聽到了嬰⼉嘹亮的啼哭聲。
之後媽媽的世界,還會不會有我出場, 我不知道。
只記得有個聲⾳輕柔地問:「如果還有下輩⼦,你還願不願意做媽媽的孩子?」
我用力地點了點頭。
「願意,我願意。」
「我永遠都是媽媽的孩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