簡直要瘋了。
「帶你來看病,你怕花錢不來,不來,又打電話跟我喊疼,我好不容易把你弄來了,你轉頭把號賣了!你耍著我玩呢是不是!」
巨大的爭吵聲引來了觀眾。
候診區的人都看了過來,指指點點。
我媽臉上掛不住了,一屁股坐下,開始抹眼淚:「你吼我……你為了幾百塊錢就這麼吼你媽……我白養你了,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……」
又是這一套,又是這一套。
我胸口堵得發慌,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攥緊了我。
她這一哭,周圍的目光更多了。
「我不是為了錢!」我試圖解釋,「我是不明白你到底想幹什麼!」
我媽抽抽搭搭的,一邊抹淚一邊絮叨:「我想幹什麼?我就是不想來醫院,不想花你的錢!」
「我這腿是老毛病了,我自己不知道嗎?花了錢就能看好嗎?」
「我就是……就是腿疼得厲害,心裡難受,想跟你念叨念叨,想讓你關心關心我,聽你說幾句貼心話……」
她越說越委屈:「誰知道你上來就要拉我來醫院,還掛那麼貴的號……我說不去,你還不高興。」
「我把號讓給別人,也是想著能給你省點是點,我哪知道那麼貴啊……我不是故意的啊囡囡,你怎麼就不明白媽的心呢……」
聽著她斷斷續續的哭訴,我站在原地。
心裡那點因為憤怒而燃起的火苗,嗤啦一下,全滅了。
此刻,我也終於明白了我媽的擰巴。
她需要的從來不是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。
她只是需要反覆確認,我是否還在意她的痛苦,是否還能被她的痛苦所牽動,是否還能因為她的一句話就請假、奔波、耗費心神。
她用抱怨和反覆,來測量我對她的在乎程度。
而我,明明知道這是個無解的循環,知道每一次妥協只會助長下一次的索取,卻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拖進去,精疲力盡,然後因為無法達到她真正的期待——
那種全然的、無條件的、時刻圍繞她的情感關注——而陷入爭吵。
這一刻,我是真的累了。
累到連生氣、連委屈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周圍嘈雜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。
我深吸一口氣,異常平靜地開口:「媽,你說得對,是我不明白。」
「我這個女兒,確實不稱職。」
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看我。
我沒再說話,只是默默地轉過身,無視了她在我身後帶著哭腔的「囡囡你去哪兒」,徑直朝著醫院大門走去。
腳步很沉,但一步也沒有停留。
4.
我直接打車回了家。
家裡空蕩蕩的,我把自己摔進沙發,只想放空,求片刻安寧。
而就在這時,手機響了——是相親相愛一家人。
我點開,密密麻麻的語音和文字瞬間涌了出來。
先是姨媽發了一條長語音:【@我囡囡你怎麼回事啊?】
【聽你媽哭訴,說你帶她去看病,在醫院裡跟她大吵大鬧,還把她一個人扔在那兒?你這孩子太不懂事了!】
緊接著,舅媽的信息跳出來:【就是!百善孝為先,你媽養你這麼大容易嗎?老了老了,看個病還要受女兒的氣?】
表哥也冒泡了,語氣沖得很:【@我我早就想說了,看你朋友圈,整天不是曬這個網紅餐廳就是曬哪裡旅遊,日子過得挺瀟洒啊?怎麼給你媽花點錢看病就捨不得了?裝給誰看呢!】
我看著這些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責,手指冰涼,拚命打字解釋:【不是這樣的,我帶她去了,是她自己把五百塊的專家號一百塊賣給了別人!我花錢她罵我糟蹋,我不帶她看她又抱怨!你們知道什麼!】
可我的辯解像石沉大海,迅速被新的消息淹沒。
小姨又發來一張不知道什麼時候拍的我媽的照片,照片里我媽穿著一件領口都洗鬆了的舊 T 恤。
【看看你媽穿的!你再看看你朋友圈,光這個月就買了兩條新裙子了吧?給自己花錢大手大腳,給你媽買件新衣服捨不得?良心過得去嗎?】
我氣得渾身發抖。
說實話,自從畢業之後,我沒少給我媽買衣服。
但每次都被她罵亂花錢,標籤都沒拆就逼著我退掉,不退就幾天不給我好臉色看。
我工作後的每一分錢,明明都花在了回報她上,可她轉頭就跟親戚說我摳門,不捨得給她花。
我用力戳著手機螢幕:【我給她買過!是她自己不要!罵我浪費錢!】
依舊無人理會。
這時,我媽終於「適時」地在群里出現了。
她發了一段帶著哭腔的語音,聲音虛弱又委屈:【你們都別怪囡囡了……是媽不好,媽年紀大了,討人嫌了,看個病都惹女兒不高興……】
【是媽沒用了,成了兒女的累贅……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,我現在就去死,不給囡囡添麻煩了……】
這句話像驚雷一樣在我腦子裡炸開。
群里瞬間炸鍋,親戚們的指責更加洶湧,仿佛我成了親手把我媽逼上絕路的罪人。
【你看看你把你媽逼成什麼樣了!】
【還不快去找你媽!真要出了事你後悔一輩子!】
【不孝女!】
我慌了,徹底慌了。
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被巨大的恐懼壓了下去。
我顧不上再解釋,顫抖著手立刻給我媽打電話。
一遍,兩遍,十遍……電話通了,但一直無人接聽。
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心頭。
渾身上下仿佛置若冰窟。
她會不會真的想不開?
她該不會真做什麼傻事吧?
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。
工作的疲憊,醫院的爭吵,家族的指責,都比不上這一刻的恐慌。
我不能再等了。
我顫抖著手,按下了 110。
5.
我抖著手報了警,語無倫次地說了情況。
掛了電話,巨大的恐慌讓我渾身發冷。
我衝出門,一邊瘋狂撥打我媽的電話,一邊沿著家和醫院之間的路漫無目的地尋找。
就在我快要崩潰時,接到了警察的電話,說人在醫院天台找到了,情緒很激動,讓我立刻過去。
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醫院,衝上天台。
夜風很大,我媽就坐在天台邊緣的矮牆上,背對著外面,幾個警察正在不遠處試圖勸說。
一看到我,她哭聲更大了,捶打著胸口:「你們別攔我!讓我死了乾淨!我女兒都不要我了,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!」
「媽!」我心臟驟停,衝過去,「你快下來!」
她看見我,作勢要往後仰:「你走!你不是不管我了嗎?你還來幹什麼!讓我跳下去!」
警察趕緊拉住她,也示意我冷靜。
我只能停留在原地,拚命地安撫著她的情緒:「媽,我管,我怎麼可能不管你!」
「是我的錯,我不該跟你吵,不該把你一個人扔下!你下來,我們回家,你想怎樣都行!」
這一刻,什麼道理,什麼委屈,都比不上她平安重要。
「媽,」我聲音發顫,「你快過來!有什麼事我們下來再說!」
「我不下去!」她眼睛紅腫地瞪著我,「除非你跪下,跟我道歉!」
「不然的話,你就等著給你媽收屍吧!」
這一刻,聽著她咄咄逼人的要求,以及那副雖然哭著但中氣十足的嗓音,我腦子裡那根一直緊繃的弦,「啪」地一聲,斷了。
這根本不是一個真心求死之人說出的話。
太不像了。
一時間,所有的慌亂和恐懼潮水般退去,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。
我明白了,她是在享受這個過程。
享受用「自殺」這把利劍,逼我當眾屈服,看著我為她痛苦、奔波,最終妥協的模樣。
她總是這樣。
腿疼也是,自殺也是。
利用那份愧疚,來測試對她的在乎程度。
然後達到自己的目的。
我受夠了。
也是,在此刻我也終於能確定——
我的媽媽,並不愛我。
一個真正愛孩子的母親,做不出這樣的事。
我深吸一口氣,異常平靜地開口,聲音不大,卻清晰地穿透了風聲和她故作淒楚的哭泣。
「媽,你知道嗎,我今天特意請了假,全勤獎沒了,扣了工資。」
「我托關係才掛上那個五百塊的專家號,眼睛都沒眨就付了錢。」
「你死活不來醫院,我求了你半天。」
「你把我掛的號一百塊賣了,我心都在滴血,不是心疼錢,是心疼你壓根不把我的付出當回事。」
「我在公司累死累活,被領導罵都不敢吭聲,就是為了多掙點錢,讓你過得好點。」
「你電話里跟我說你要去死,我嚇得腿都軟了,一路跑著找你,差點被車撞。」
我一句接一句,語速平穩,像在陳述別人的事。
「我明天早上還有個重要的會,不能遲到,可現在,我站在這裡,在天台上,吹著冷風。」
說到這裡,風吹了過來,凌亂的髮飾同類化交融在了一起。
我沒有感覺到委屈。
只是不值。
為她利用傷害自己的身體,而產生的那份愧疚感到不值。
很不值。
我看著她微微愣住的表情,深吸一口氣,發出了靈魂的質問:
「所以,媽,你到底鬧夠了沒有?」
這句話像針一樣刺破了她偽裝出的悲情。
她臉色猛地一變,剛才那副虛弱求死的模樣瞬間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穿後的氣急敗壞:「好!好!你到現在還以為我是在鬧是吧?你覺得我是在演戲給你看?」
她猛地轉身,手抓住欄杆,作勢要往上爬:「我現在就跳下去!我死給你看!讓你後悔一輩子!」
旁邊的警察立刻緊張地上前一步。
我卻站在原地,一動不動,只是冷冷地看著她。
她放著最狠的話,手抓著欄杆,腳卻像釘在地上一樣,遲遲沒有任何真正的危險動作。
她的眼神甚至還在偷偷瞟我,觀察我的反應。
那一刻,我心裡的最後一絲僥倖和期待,也徹底熄滅了。
巨大的絕望和疲憊席捲了我。我看著她,聲音輕得像嘆息,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:
「媽,我累了。」
說完,我不再看她那張寫滿了錯愕和不敢置信的臉,無視了身後她陡然拔高的、帶著驚慌的哭喊——
「囡囡!你去哪兒!你真要逼死媽媽嗎?!你回來!」
我轉過身,在警察有些複雜的目光中,一步一步,堅定地離開了這個讓人窒息的天台。
我的腳步很沉,卻一步也沒有停留。
6.
從醫院離開後,我收拾了必要的行李,住進了公司的員工宿舍。
世界仿佛一下子清凈了。
偶爾,也會收到親戚們的信息。
【囡囡,跟你媽低個頭吧,她到底是你媽。】
【一家人哪有隔夜仇,你媽養大你不容易。】
他們輪番上陣,希望我們能重歸於好。
我看著這些信息,毫無波瀾。
只統一回覆:【我的事,我自己處理。】
然後不再理會。
我知道,回去只有無窮無盡的內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