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行啊。」
我站起身,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,骨節發出一連串脆響。
「我現在就去跟他互動一下。」
老子今天非把賀今山的頭也按進泔水桶里不可!
7
賀今山正在井邊打水,只穿了一條松垮的工裝褲。
我翻了個白眼。
大清早的光著個膀子,秀什麼身材?
誰沒有似的。
「嘩啦——」
一桶井水迎頭澆下,壯碩的身體在陽光下散發著熱氣。
「喂,鄉巴佬!」
我下巴抬得高高的。
「昨晚睡得挺香啊?是不是夢見自己那堆寶貝豬給你下金蛋了?」
賀今山又打了一桶水,倒進旁邊巨大的石槽里。
我上前一步,聲音更大了。
「我跟你說話呢,啞巴了?還是說你們鄉下人交流都靠哼哼?學豬叫嗎?」
他終於停下了手裡的動作。
轉過身,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。
「看什麼看?沒見過這麼帥的人啊?」
想起剛才看的評論,我特意強調糾正並教育。
「我告訴你,少學人家當 gay,別走那條道,對你腎不好,而且你要是 gay 那多禍害人家啊,又窮又沒品,情商還低……」
「你是豬嗎?」
賀今山突然開口。
我愣住了:「你罵誰?」
「豬餓了會叫,會拱槽,想要吃的。」
賀今山拿起旁邊一條半舊的毛巾,慢條斯理地擦著身上的水。
「你一大早在這裡叫,是餓了?」
「我操……」
我的粗口還沒罵完,整個人就被賀今山摁在了井沿上。
「少爺,你再說髒話,我就把你丟井裡,喂裡面冤死的鬼。」
我白著臉,沒再吭聲。
導演見狀,連忙來打圓場。
「哎呀哎呀,和氣生財,咱們這不都是為了節目效果嘛!」
他朝攝像師使了個眼色。
「不如咱們今天來拍個特別的環節——體驗農村生活!」
我正想罵他,賀今山已經鬆開了手,轉身走了。
導演湊了過來,神秘兮兮地說:
「池少,接下來有個小任務,需要你去村東頭王大爺家抓只雞回來,咱們已經提前聯繫好了,你只管抓就是。」
「抓雞?」
我皺眉。」
「你讓我去抓雞?」
「對對對,就是體驗一下農村生活嘛!很簡單的,抓一隻就行!」
導演推著我往村東走,一邊還不忘提醒攝像師跟上。
8
王大爺家的雞圈就在村口,幾隻蘆花雞在裡面咯咯叫著。
我站在柵欄外,看著那些撲騰著翅膀的畜生。
操,這玩意兒怎麼抓?
我剛伸手進去,一隻公雞就朝我啄過來。
「草!」
我連忙縮回手,那雞還不依不饒地撲騰著翅膀,一副要跟我拚命的架勢。
算了,用腳踹開它。
我翻進雞圈,瞄準一隻看起來比較呆的母雞。
撲過去,雞毛亂飛,尖叫聲此起彼伏。
「偷雞賊!有人偷雞!」
不知道誰喊了一聲,緊接著,村民們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。
「抓賊啊!城裡來的小崽子偷雞!」
「打死他!」
我還沒反應過來,一坨泥巴就糊在了我臉上。
「等等!我不是……」
「還狡辯!剛才那麼多人都看見了!」
更多的泥巴飛過來,砸在我身上、頭上、臉上。
我轉身想跑,卻被人推倒在地。
膝蓋重重磕在碎石上,疼得我倒吸一口涼氣。
「你們快過來幫忙啊!看著做什麼?!」
我大喊著。
可他們就站在人群外圍,攝像機對準我,紅色的錄製燈冷漠地閃爍著。
沒有人過來。
沒有人幫我解釋。
他們只是在拍。
「太不要臉了,以為我們農村人好欺負是吧!」
「早聽說村裡來了個不乾不淨的叛逆雜種,現在一看還真是!」
泥巴和口水像雨點一樣落下來。
我抱著腦袋蹲下,渾身發抖。
不是這樣的……我沒做過……
眼前的畫面開始模糊,和記憶中的另一個場景重疊。
……
「池微!你就是個禍害!你幹嘛要來禍害我的女兒!?她才剛滿十八歲啊!」
「聽說他爸都不管他了,親媽還死得早,現在這樣純粹是活該!」
「看看他!就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生!」
「人渣!敗類!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這樣糟蹋人命的嗎!」
我站在學校操場的講台上,全校師生圍成一圈,像看猴戲一樣看著我。
手機的閃光燈刺得眼睛生疼,每個人都在拍,都在錄。
所有人都相信了——池微,富二代渣滓,強姦了一個十八歲的高中女生,導致她懷孕、流產、大出血死亡。
因為池微本來就是個爛人,做出這種事也不奇怪。
我嘲諷地勾起嘴角。
布局的人一定很得意吧。
一石二鳥——毀了那個女孩,也毀了我。
從那以後,我徹底放飛了。
既然全世界都說我爛,那我就爛給你們看。
飆車、打架、泡夜店,什麼出格做什麼。
反正已經沒什麼可失去的了。
9
「打死他!偷雞賊!」
村民的喊聲把我拉回現實。
我躺在泥地里,看著灰濛濛的天空。
隨便吧。
反正都一樣。
三年前是這樣,現在還是這樣。
他們需要一個惡人,我就是那個惡人。
他們需要發泄,我就是那個靶子。
攝像機還在拍,紅燈還在閃。
這次會是什麼標題呢?
【變形記富二代偷雞被抓現行】?
還是【池微本性難移再次作惡】?
我閉上眼睛,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。
扔吧,罵吧。
反正我已經夠髒了,不差這一點。
「都讓開!」
一個聲音突兀地出現在一片謾罵中。
賀今山就這麼出現在我面前。
呵,這人還挺高。
腿那麼長,踹人一定很疼吧。
不過他媽的能不能別踹我了。
已經夠疼的了。
我閉上眼睛,忍不住發抖。
然而聽到的卻是賀今山為我辯解的話。
「他是節目組安排來抓雞的,不是偷。王大爺,導演昨天不是給過您錢了嗎?」
王大爺撓了撓頭,一臉懵:「沒有啊……」
導演這時候才湊過來,一臉的假著急。
「哎呀這都是誤會!我們節目組昨天派去的人沒找到王大爺家,他怕我罵他,這不就沒說……」
村民們罵了導演幾句,嘟囔著散開了。
我還坐在原地,渾身都是泥。
「走。」
賀今山轉身就走。
我沒動。
他停下腳步,回頭看我。
「腿斷了?」
「關你屁事。」
別裝好人了。
這個鄉巴佬和那群看熱鬧的人沒什麼兩樣。
不過是因為攝像機在,想裝好人,和我炒熱度而已。
賀今山走了回來,二話不說把我扛在肩上。
「操!放開我!」
「賀今山你他媽的放我下來!」
他沒理我,大步往村西走。
路過導演他們的時候,攝像機還在拍。
「關了。」
賀今山冷冷地說。
「今天的拍攝結束了。」
「可是賀老師……」
「我說關了。」
導演立刻閉了嘴。
我鬱悶得不行。
也不知道這鄉巴佬住在這山咔咔里,哪裡來的這麼大的氣勢。
10
賀今山把我扛到水井邊,放在石板上。
打了一桶井水,一個勁兒往我身上澆。
「冷死了!你有病啊!」
賀今山繼續澆水,直到我身上的泥巴都沖乾淨。
他坐在我旁邊,掏出煙點了一根。
我的視線下意識被他的手吸引。
手背上青筋虯結,指關節粗大。
確實有幾分像評論區說的,是雙能把人掐死,也能把人乾死的手。
「看夠了?」
賀今山側過頭看我。
「來一根?」
我上揚起嘴角,把他嘴裡抽了一半的煙取下來,含進了自己嘴裡。
賀今山緊盯著我,似乎在確認什麼,又好像是愣住了,不可思議。
我笑著朝他臉上吐煙圈。
「賀大哥,這就呆住了?」
煙霧繚繞,模糊了他那張稜角分明的臉。
我聽見他微啞著聲音道:
「少爺,我忽然覺得你罵人挺好的。」
「怎麼?被我罵爽了,終於承認自己是個犯賤的了?」
賀今山的目光從我的嘴唇移開,落在我濕漉漉的脖頸上,喉結滾動了一下。
「少爺,你早上說的 gay 是什麼意思?」
他問得坦然,我彈煙灰的手卻在空中停了一瞬。
土鱉。
連這個都不知道。
正想開口用我能想到的最刻薄的詞彙好好給他上一課,讓他知道知道城裡人的世界有多精彩。
轟隆一陣雷響,我嚇得渾身一抖。
豬圈那邊蹭我鞋的母豬沖了出去。
「壞了!」
賀今山猛地站起來,抓起牆角的手電筒,就要往後山沖。
「你去我那屋裡躲一躲,很安全的,你不要出來!」
「你他媽瘋了!?」
我拽住他的衣角。
「天氣預報都說了今晚有暴雨,你現在去不是送死嗎?」
「我有經驗,沒事的,你安心待著。」
「我待個屁!」
我白著臉問:
「這裡下暴雨是不是就會停電?」
他沉默了。
那他媽就是了。
「我……我跟你一起去!你別想歪了,我就是不想一個人待在這破地方聞豬屎味兒!」
賀今山看著我,看了足足有十幾秒。
雨水順著他的發梢往下淌,流過他出挑的下頜線。
他忽然扯出一個說不清是嘲諷還是無奈的笑。
「跟屁蟲。」
11
「喂……鄉巴佬,還有多遠?」
「快了,你拉緊我的手,不要走丟了。」
賀今山提著手電筒在前面開路,周圍黑黢黢的一片,滲人得很。
我幾乎喘不過氣,盯著賀今山的後背才好些。
忽然,手電筒滅了。
一個上吊的影子出現在身側。
我整個人立馬攀在賀今山的手臂上。
「賀今山!」
「有鬼……有鬼!」
「哪裡?」
我嚇得神識不清,一個勁兒往賀今山懷裡縮。
「你他媽抱緊我,快抱緊我!」
「……」
頭頂傳來一聲極輕的、像是嘆息又像是悶笑的聲音。
賀今山騰出一隻手安撫我。
「是樹。」
「我……我知道!」
我悶聲悶氣地反駁,臉埋得更深了。
「我就是……就是形容它長得丑,礙眼!」
「嗯,是挺丑的。」
「啪嗒」手電筒又亮了。
光圈盡頭,一團碩大的、粉白色的肉球正哼哼唧唧地刨著一叢濕漉漉的蕨類植物。
我指著大喊:
「賀今山,是春花!它在這裡!」
「嗯。」
賀今山把我往他身邊拽了拽,走過去,輕鬆地將那頭幾百斤的豬扛上了肩。
我瞠目結舌。
他娘的,這還是人嗎?
我被他半提半抱著,到了一個山洞口。
「今晚可能回不去了,你先湊合一晚。」
賀今山把豬放在了山洞最裡面。
那頭蠢豬大概也知道外面危險,哼唧了兩聲就趴下不動了。
賀今山脫下身上濕透的背心,隨手一擰,水流就嘩啦啦地淌了一地。
我匆忙移開視線。
覺得這人很不守男德,隨時隨地都能光著身子。
他不冷嗎?
事實證明他可以不冷。
鑽木取火也是讓他鑽明白了。
外面的雨越下越大,一點兒沒有停的意思。
無聊得慌,我主動找賀今山嘮嗑。
「賀今山,你一直都住這兒?」
「嗯。」
「沒想過去城裡?」
「去了做什麼?」
賀今山反問。
「城裡那樓跟鴿子籠似的,路不分東南西北,人說話都繞著彎。沒勁。」
我想了想,覺得他說得還挺有道理。
「那你覺得什麼有勁?」
賀今山看著遠處黑黢黢的山影,像是能看穿那片黑暗。
「開春,把種子撒下去。夏天,看著苗子一天天往上躥。秋天,拖拉機拉著一車車糧食回來。」
他頓了頓,像是想到了什麼高興事,聲音裡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溫度。
「那樣就有勁。」
我想反駁,想說那種日子有什麼意思,日復一日,面朝黃土背朝天。
但不知道為什麼,從這個男人嘴裡說出來,那樣的生活好像真的……很有勁。
「那你呢,你覺得什麼有勁?」
我沒料到賀今山會反問我,一時間有些迷茫。
「什麼有勁?我人生這麼爛,哪裡還有值得有勁的地方。」
「為什麼這麼說?」
「關你屁事。」
嘴上這麼說,但那些被我死死壓在心底,爛得發臭的東西,卻不受控制地往上涌。
「賀今山,你相信嗎?我小時候……也得過獎狀的。」
「我相信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