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景雲吾兄:弟淚血和墨,托與此書。】
【尊公向來中正,而今更漏將盡,社稷危矣……】
燈油燒完了,換成蠟燭。
燭苗撲簌簌的,越燃越黯,火苗順著燭淚流到桌上,燒起掌心大的一灘火。
燒盡之後,徹底熄了。
牢房黑下來。
我眼前像是生出一片白茫茫的柳絮,飛蚊小點胡亂竄著,使勁一眨,又不見了。
「小八,將這五封信帶出去,秘密送至各府上。」
「主子這、這會不會太草率?萬一哪位大人膽小怕事,將這信送進宮……?」
不必怕。
江山,從來不是誰換一身黃袍就能坐住的。
他就算是個梟雄,敢悖逆法統,沒有治世之才,不得天下民心,也照樣是個反賊。
我自認有識人之能,曾經的朋友信得過。
五封信,串起五個鼎盛世家。
他一個殺盡言官、屠戮宗室的反賊,我賭世家無人服他!
3
小八離開了,無人為我借燭添燈。
我於黑暗中枯坐不知多久,終於聽到三層的牢門重新開合的動靜。
她從甬道的那頭噠噠跑回來。
喚了我一聲:「又年!」
我撲上前去,雙腿酸麻脹痛,一個趔趄差點摔在她身前。
我看不清,也聞不到小魚身上的血氣,倉惶摸過她雙肩與手腳,都是好好的。
她全須全尾回來了!
可是……
「為什麼換了衣裳?他們是不是……?」
小魚知道我怕的是什麼,忙說「沒有沒有」。
「那老太監急著去跟皇帝回話,吩咐人帶我去洗澡,好幾個婢女才給我搓洗乾淨。」
她給我講刑牢中發生的事。
我聽完,幾乎想要落淚。
這群我從沒正眼瞧過的獄卒,竟會冒著風險護她周全。
小魚講得好歡喜,想來,正是眉飛色舞的模樣。
只是我連她眼裡亮晶晶的光、笑起來時璨白的牙齒都看不清了。
使勁眨眨眼,又好像沒什麼不同。
徐喜那閹狗說小魚是我的軟肋,是我的三寸。
是不是,我還未想清楚。
只是這麼受人拿捏,實在噁心,得想個辦法。
「跟你們皇上遞個話。」
牢房外守著的幾個小黃門立刻附耳過來。
「徐賊傷我小妹,要我開口,先讓他死。」
「名單上三十七人,太子也沒我知道得清楚——我這小妹開心一日,我便供出一位。她若不開心,我便將這秘密帶進棺材裡。」
幾個小黃門鬆口氣:「世子爺且等半日,奴才們這就去與廠公回稟。」
匆匆離去了。
與廠公回稟,不是向皇上回稟。
看來東廠裡頭還藏著高人,徐喜也只是一條被推出來的惡犬罷了。
4
熬過這一夜之後,我的眼睛便不好了。
從前我目力極佳,手裡捧著的書離開二尺遠,讀來都不覺吃力。
如今需得點五六盞燈,埋低頭,才能看清紙上的字。
但凡離得遠些,看人看物都是重影,點燈也無用,不論瞧什麼,眼下方總是飄著一小片虛白的霧。
我看不清了。
從前府里養著的大夫,下天牢來瞧了兩回。
他每次為我施針之後,眼睛會好些,隔半日又壞回去。
「世子爺,這是近覷病。曾聽聞許多大詩人大才子晚年都有此病,無甚大礙。只是這白翳與蚊點……」
我讓他附耳過來,低低問:「會瞎麼?」
府醫避而不答,只是嘆氣,說以後只怕會更糟,叫我萬萬不可再省燈油,伏案寫字要亮堂堂的才行。
「又年,你近視了?」
小魚吃了一驚,卻沒緊張。
原來在她的故鄉,視不清物是如此稀鬆平常的事,十個書生有八個都會患上此病,還講了一種名為「眼鏡」的妙物。
我聽來,知道自己的病症與她所說的「近視眼」大不相同。
想問問她,又想到這天牢里無醫無藥的,府醫每回進來都要打點許多人。
這地方骯髒,施針、艾灸、敷眼都無法,治不了的。
於是我騙她:「看人有些模糊,閉眼歇一歇就好。」
小魚扒開我的眼皮,貼近我瞧了半天。
「血絲好多噢。緩解眼疲勞,還是眼保健操最管用——嘿嘿,我教你!」
她拉著我一起做眼保健操,每天三遍,一次不落。
其實,她連攢竹穴都認不准。
還要捉住我的手,像模像樣地教我認穴,讓我感受指壓的力度,還嫌我愚笨學得慢。
她在我眼眶、鼻樑、額側來回摩挲,手指也溫也軟。
最後,兩隻溫熱柔軟的手托起我的臉,手指捏住我的耳垂。
「第六節:揉捏耳垂,腳趾抓地。」
……
怎會有姑娘混不吝至此!
一聲不招呼就摸我的臉?
我僵著身子不敢動。汗水從鬢角,從脖子,從後背透出來。
枉我學了十幾年的呼吸吐納,竟連怎麼喘氣都忘了。
一個腦瓜崩將我彈回人間。
「你自己伸手動一動學一學啊!咋的,全指著我給你做啊?」
……她凶我。
5
這眼保健操一天三遍,花不了兩炷香。
算是我在紙上招供、默寫忠臣之名的幾天裡,唯一能松解精神的事了。
能猜到遺詔玉版去向的,除了我與太子,還有內閣五臣與左都御史。
這幾位老臣都是先帝養了幾十年的股肱,在朝中說話的分量極重。
但歷來,能臣不易長忠心。
眼下,新帝將他們拘禁在宮裡,還未敢給他們用刑。
這幾位老臣家中牽累過多,懼怕的事也多,他幾人一旦倒戈,社稷危矣。
我麼,是死是活沒什麼所謂了。
宮變第二夜,父王與我便帶著全府親衛隨扈衝進宮中救駕,一同闖宮門的還有英王叔和瑞王叔,召集了虎賁營五千兵馬。
那時,我們只當是宮中生變,先帝遭奸賊脅持。
哪知禁軍與神機營全部變節,密密麻麻的亂箭從高牆上散射而下。虎賁營戰死三成後,也降了。
眼下,說什麼都遲了……
鎖在這天牢地下三層的,那反賊就沒想我們活。
他能從我這裡撬開口,就不會去動幾位閣臣與都御史。朝中文臣再扛些時日,太子就還能有些籌劃的餘地。
我總得供出些什麼,哄住他。
我閉上眼。
幾十個姓名在腦中湧現,遲遲不敢落筆,怕一個名字寫上供紙,就害了幾十上百條人命。
「又年!」小魚喚我。
「如果,我是說如果:我們杜撰一組人出來,寫一些假名字,你說能不能行?」
怎可能?
小魚讀過書,做事敏銳通達,這是她的長處。可她對時局、對政事有種不像本朝人的淺薄無知。
問過她,她總是打個哈哈,羞怯又尷尬地繞過這話。
遺詔為何出京,需得我掰開揉碎了講,小魚才能聽個一知半解,又怎能想出什麼精妙的法子?
「你坐過去點。」她把我往邊上擠了擠,自己坐在桌前,往紙上畫了一個大方框,方框內寫了「皇宮」。
這兩個丑字大如斗……我眼睛再壞些也能看清。
「我問你,宮中有多少人?兩萬多人啊又年!一場宮變死那麼多人,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候。」
「讓遺詔出京的辦法多了去,我們設置四個方向的迷惑線路,比方說東南西北各一路。」
她一點撥,我立刻醍醐灌頂。
歷史是有先例可循的。
王朝覆滅不止一次,奸黨亂政、京城譁變的事更是兩隻手數不清。
前朝末帝的遺詔是縫在死士背上出的京;甲戌宮變,國璽是走漕道避開的天羅地網。
從來法統即正統,不是反賊殺了皇帝、裹上一身黃袍就能改換江山的。
奸賊矯詔、忠臣護璽、新黨勸降、藩王討逆……棋盤上三十二子,全是廝殺與博弈。
我們確實能杜撰出這樣四條迷惑路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