機會實在渺茫,卻不是完全的死路。
試一試罷。
我家風規正,從來沒賭過什麼。平生就賭這麼一次,上天總不能一點運氣都不給我。
胸膛里那顆死氣沉沉的心,不知什麼時候起,輕輕地躍動了一下。
5
「稟主子:查過了,那人就叫吳三,在牢里乾了兩年了。獄卒們值夜時總聚眾賭牌九,他不賭,卻好色,淫癮上來了便拿女牢房的鑰匙偷偷摸下三層,趁夜姦污女囚。」
「跟他同個營房住著的幾人都知道。因牢房裡關的都是死囚,也沒家眷能進來探監,是以一直沒人向上檢舉。」
兩年……
這藏污納垢的地方。
「帶出去殺了,手腳利落些。」
「奴才領命。」
我略一思量:「將他同個營房的徹查一遍,報給牢頭,探探牢頭知不知情。」
「想是不知。」小八道。
「牢頭雖是提牢主事,卻不住在天牢里,常年在刑部官署辦事,只有稽核大案、提審要犯的時候過來。這月過來了三回,已經算是來得勤了。」
「主子且不必為此事勞神。等中秋過了,奴才將事情捅上去,交由刑部審罷。」
也是。
等中秋過了,龍椅上的人就定了。若是太子皇兄坐上那個位子,想查辦什麼都是提一句的事。
太子府上遲遲沒傳來消息。
不知是計劃還沒敲定,還是哪裡又橫生枝節了。
牢房裡總是死寂的,這死寂會讓人胡思亂想。一同關在地下三層的幾位老大人,每日都悄悄趁著獄卒送飯時給我遞話,探問外頭的情形。
我又哪裡有消息來路?
我僅剩的人手全分散在牢里了,要等月中、月末兩批獄卒換值的時候,才能與外邊通上消息。
昨日,李詹事自縊了,用的是囚衣兩條袖。
此人才高八斗,當了多年的太子講師。只等著將太子穩穩噹噹地送上皇位,將來一個部院尚書的位子是少不了他的。
關了三月,到底是沒熬住。
……
我不願再想,坐回床邊去。
小魚還在睡,一條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實。
露在外邊的臉頰是暖的。我總想摸一摸她。
她眼也沒睜,迷迷糊糊問了句:「今天問菜名的獄卒來了麼?」
「來過了。」
小魚精神了,一下子睜開眼坐起來:「那你點了什麼菜?」
「青筍燒兔、蘿蔔羊湯、桂花糖藕、粟米飯。」
「巧了,都是我愛吃的!又年啊又年,咱倆口味越來越像了。」
哈哈。
她就沒有不愛吃的,酸辣苦辣都不挑揀。
有幾個司監照拂著,每日的午膳許我們點幾道菜。
至於這照拂,照拂的是我還是小魚……就說不清了。
送飯的獄卒下來,總是與小魚隔著門嘮幾句嗑。對上我,只有恭恭敬敬一句「世子爺慢用」,便沒話了。
數著日子,就這麼到了中秋。
當日,兩批獄卒換值,這一批出去,休息半月的那一批換進來。
我等了半月的消息終於來了。
拆開火筒細細讀完,喜與憂都有。
喜的是,陝西都司齊奉先最先得到密信,正從各州縣徵調大軍,打出了「討賊誅逆」的旗號。
憂的是,太子膳食里的毒停了。那狗皇帝甚至派出了八百儀衛,親自出宮,吹吹打打地邀太子入宮赴今夜的中秋宮宴。
說是邀,實則是給太子裹上四爪金龍袍,將人提進宮裡了。
這是要以太子為質了。
齊都司要是忠心,會投鼠忌器,不敢妄動。
齊都司要是有二心,會率大軍攻入京城,趁亂將新帝與太子一塊殺了,重新輔佐一個傀儡幼帝。
棋盤上變數越多,生機越是渺茫。
我們等不起了。
6
這夜的焰火極漂亮。
京城年年的焰火都漂亮,逢年過節,東市上的豪商都要放焰火,上元與中秋節更是毫不吝嗇,燒得天空霧蒙蒙一片,連皇家的焰火都比不上他們熱鬧。
只可惜天牢的牆太高。
小魚踩在凳子上仍嫌不夠,還要踮起腳。
可惜東市離得太遠,她再怎麼踮腳,焰火也升不了那麼高。
砰砰砰地過個耳癮,眼裡只能瞧到淺淺一圈彩焰罷了。
小魚嘆口氣,跳下凳子。
「唉,咱們這頭不放焰火啊?」
她捧著小八買來的一袋糖炒栗子,捨不得吃,剝開一個細細咀嚼半天。
自己吃兩個,再剝一個喂給我,厚此薄彼的可愛。
小八看樂了,成心逗她:「姑娘要是實在想看,也不是沒有辦法——您多哄哄世子爺。」
「哄他有什麼用?他還能長著翅膀飛出去啊?」
小八眨眨眼,高深莫測道。
「天機不可泄露。嘿嘿,只要姑娘想,事事皆能成。」
她便真的來哄我,把剝好的栗子塞了我滿口,抓著我一截袖子搖。
「世子大人,我想看焰火,行不行哇?」
她為小小焰火撒著嬌求我,聲音都帶鉤兒了。
我想笑,忍也忍不住了。
十五沒費多大工夫, 跟工部造辦處要了最上等的焰火彈, 整整三十車,沿著圃田澤畔一車又一車的點燃。
「砰!」
一朵朵彩焰轟開長夜,美得人心都要跟著戰慄。
「好漂亮啊!!」
「又年,你是神仙吧?要什麼來什麼哈哈哈。」
她笑得東倒西歪,又叫又跳,我箍著她肩膀才讓她站穩。
其實, 我也是頭回見這樣盛大絢爛的焰火。
千千萬萬朵,金蕊瀑布般傾瀉而下,照得整片天空亮如白晝。
這三丈高的牢牆能阻得住高樓,阻不住聲音。
我聽到全城百姓的歡騰叫好聲,似江濤般一浪一浪地涌去。
隔著高高的牢牆,瞧不到外頭人山人海。
然我知——
中秋十五到十六這兩夜, 全城無宵禁,各坊不封門。
這一夜, 京城幾十萬百姓會走上街頭, 沿著長街逛夜市賞焰火, 行人如織,熙熙攘攘。
戌時正。
中城十二坊會以焰火為令, 六十餘官宅、王侯府邸、將帥家門……所有被拘禁在府、沒順從新帝的忠臣良將,皆能收到太子密信。
八月廿八,劫法場, 斬奸賊。
7
這場焰火讓我們失了眠,小魚抓著我說了半宿的話。
從她小時候放不夠的焰火,講到她長大後再沒放過的焰火。
「那會兒最盼著過年, 寒假放一個月,爺爺奶奶家住幾天, 姥爺姥娘家住幾天。」
「小孩們湊在一起絕不寫作業, 誰最會玩,誰就是孩子王。」
「我特別愛追著幾個堂哥玩,學他們, 把千響的大紅鞭一顆一顆拆下來, 塞滿滿兩口袋。」
「拿一根線香,點燃一顆小炮就扔得遠遠的,等著它炸開。」
「有一顆粘在我的掌心裡了,怎麼也丟不出去。我愣神的工夫——啪!它就在我手心裡炸了!」
「炸出來好大一個水泡, 整個掌心腫著, 手指都不敢蜷回來。大人們急急忙忙領我去醫院, 在急診里遇到另一個小孩也是玩炮, 把兩根指頭都炸破了, 滴滴答答滿地血。」
「那個年我都是哭著過的。」
「現在還留著疤呢,看!」
她把手心展在我面前。
我看不到,彎起手指輕輕摸了摸。
沒摸到疤, 只摸到很淺的紋路, 是她的掌紋。
小魚說不完的話一下子滯住,想是怕癢,笑著挪開了手:「我忘了,現在我沒疤了。」
我們又絮叨了一小會兒, 到她什麼時候停了話,呼吸輕淺了,便是睡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