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魚回他:「吃肉還不夠嘛,吃什麼饅頭?沒心情。」
「晴妹兒!你記不記得咱們去年在江上滑冰?昨兒我踩過了,冰凍結實了,走啊出去玩!」
小魚回他:「行呀,走起。」
……混帳東西!
賊子扯開嗓門,成心給我聽。
我插不進話,只好拿著薄薄一冊紀事錄,一字字細讀。
前鋒衛擔著巡關、站哨、挖壕溝布拒馬的職責,常駐在外城郭下。兵不多,兩千餘,說起小魚來,哪個兵都能講上幾句。
我手下人四處去問,將小魚這三年的事搜羅起來。
尤其是方世友帶出來的山賊,口風不緊,二兩銀子能哄他們嘮一下午。
【三月末,營中大比武,優勝者能連吃五天肉。晴娘子興高采烈報了名,投石、賭跳都得了末等,唯獨長跑得了優勝。】
——不錯,小魚向來很會跑步。
【晴娘子建護士隊,進軍醫帳學扎針掐脈,軍醫怒斥:此等朽木不可雕也。】
【將近五個月,晴娘子只背下六條經絡,是班上學得最慢、下針時手卻最穩的學生。】
——可見軍醫一邊嫌她,一邊耐心教她。
【扎針常拿方小將練手,某日,幾針扎得方小將左膀抬不起來。娘子急得團團轉,隔天才知方小將是假裝的,又揍他一頓。】
——揍得好。
【七月初十,暴雨,我軍前鋒中伏,慘勝,傷亡四百餘人。晴娘子隨護士隊出城去接,抬回來十八傷員,悉數妥帖救治。】
那一天,她來來回回,跑了十八趟……
滿眼是戰死的將士屍首,褲腳上糊著馬蹄踏碎的血肉。
不知有沒有崩潰大哭。
滿卷的晴娘子、晴娘子。
我從這薄薄一冊里,窺她這三年來的影子。
這是影衛們費盡力氣,找到的關於她的全部了。
寫不出我的小魚萬分之一鮮活。
可她躲著我。
我登上城樓眺遠。關外遼闊,守衛排成長列站了很遠,不知哪道身影是她的。
「小魚說我變了好多,都認不出我了。」我問身旁人:「我當真變了許多?」
我仔細揣摩。
做官像在染缸里浸,紅的、黃的、青的,染缸里過一遍色,過一遍水,幾年下來人就變濁了。
我是一身濁臭味了麼?
小八撓撓頭:「奴才尋思吧,姑娘大概不是那意思。」
他撿塊石頭,提袍圪蹴在地上畫了一個圈,圈內一個鼻子兩隻眼。
「主子如今長這樣。」
我垂著眼皮瞧,不知他在畫什麼東西。
小八又往旁邊畫了一……一頭瘦熊,頭髮蓬亂,鬍子滿臉,眉頭深鎖,瘦得顴骨突出。
「主子在牢房裡的時候,長這樣。」
我呵斥:「……胡言亂語。」
「真的,奴才在牢房裡守了您三個月,您起初頭上糊著血還沒這好看呢。不信您問問十五?」
十五早笑得渾身哆嗦了。
她顧慮的,原來是這樣的變化嗎?
只是……
「她中意我麼?」
「您問什麼廢話呢?」
小八愁得直搓腦門:「誰家大姑娘衣不解帶貼身照顧您仨月啊?又不是咱府里丫鬟,一文錢月俸沒撈著。」
「不喜歡怎會隔著山山水水惦念三年?不喜歡怎會摟摟抱抱?還『又年,我能抱抱你麼』?」
小八說得十分在理。
我心裡歡欣雀躍。
抄起身旁的敲鐘槌,照准他身上打。
這狗東西,偷聽我們夜話!
7
這三年,我學會劍走偏鋒。
也學會了厚顏無恥。
我不過是著人抬了十根長鐵棍進營帳,喚了幾個力夫鑿開地把柱子砌上,被眼尖的巡撫使瞧見了。
他大驚小怪,又引來一群小官爭相圍觀,鬧了一晌午也不肯走。
十分聒噪。
早知道趁夜鑿地了。
我將人全攆出去,他們圍在外頭跪了一地,隨行的太醫也著急地候在外頭,想進帳為我診病。
他們都以為我瘋了,發起癔症了,陷進天牢的那段記憶里出不來了。
其實,我府上的臥房與這裡也沒什麼分別。
黑漆漆的牢房,地上一條薄褥,五筆的正字刻了半面牆,小小方桌上總是摞得滿滿的。
房頂糊了一大塊藍布,上頭拿白線繡滿了星子……
我們在牢房中用過的每一物,我都有拆下來收揀好。
怕將來哪天,要靠這些零碎東西給小魚立衣冠冢。
席地躺在一間牢房裡是什麼滋味?
黑沉沉的,安穩又踏實。閉上眼,聽到風雪壓帳, 旗幡獵獵, 塞野廣闊浩蕩,踏踏馬蹄聲是大地脈搏。
我在營帳里等了很久,才等到小魚掀開帳簾,挾風急急走進來。
「又年,你怎麼啦!」
我望著她,想要開口時, 才覺知言語有多淺薄。
重逢了的人,聊那些「你不在時我很苦」的掃興事兒做什麼?
「這些天我白天想,夜裡也想。我究竟變成了什麼樣,才讓我的小魚不敢正眼看我一眼?」
「是要我跪下來,還是要我重新打斷這條右腿?若是只有痛苦狼狽的時候才能才能多見你一面,那要如何我都認。」
小魚一下子沉默了。
她蹬掉沾了雪的皂靴, 屈膝坐在我身旁。
我伸手拉著她往懷裡帶,也感知到她臉上發起燙, 兩隻手抖抖索索地扯了扯我的衣襟。
最後也沒敢扯開, 只敢圈抱住我。
膽小鬼。
「果然只有這樣, 你才能親近我一點。」
她呼吸發緊,擠出一句:「不用這樣……我只是太久沒見你, 有些陌生了。」
我伸手,遮住她的眼睛。
「這樣呢?」
小魚的呼吸更淺了。
這些天,我看著她在營里東奔西走。
她個子不矮, 也不瘦。可營里有無數壯實粗胖的兵丁,她站在一群兵裡頭,像只瘦小靈動的兔。
小魚說那樣的身材叫脂包肌, 外邊看是一堆肉,裡邊練的一坨鐵。她剛進兵營的頭一年, 見了不熟識的兵漢都要避著走。
靠著幫大家算軍餉、寫家書, 她才在營里立住足。
我便於朦朦朧朧中,猜到她的恐懼。
她沒了爹娘,沒有親友, 沒有家業與僕從, 沒有自己的宅子與田地。
她的戶書薄泠泠一頁,上頭只寫了自己姓名。
我們一同住過的那間牢房,於我是囹圄,是苦難折磨。
於小魚, 是一間畏懼又信賴的庇護所。
她在這世上, 只純粹且完全地擁有過一樣東西。
脆弱的、痛苦的、披頭散髮遍體鱗傷的那個我, 才是她的所有物。
「又年, 我好想你……」
小魚咬著手背哭出聲, 沒再說話,翻身覆在我身上。
她吻得亂七八糟,眼淚和唇舌都是熱的。
我閉上眼, 揚起下巴去迎她的吻。
她只有在黑暗裡才敢與我親近, 那我就睡在黑暗裡。
她要等吹熄蠟燭才敢擁抱接吻,那我便摸著黑吻她的眼睛。
8
承明三年,冬。
我終於找回她。
京城到遼東,行路兩千里。
這一路風霜疲憊, 看到她眼裡盛滿笑,朝我奔過來,我便什麼都忘了。
【古代篇—又年線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