兒子是「神童」。
高才生老公很得意,總炫耀兒子是遺傳了他的基因。
某天餐桌上,兒子突然用新學的德語與老公交談。
兒子說:「Mom ist zu dumm,ich hasse sie.」(媽媽太蠢笨,我討厭她。)
老公淡然道:「Ihre einzige Funktion ist es,uns zu dienen,zum Glück haben Sie nicht ihre minderwertigen Gene geerbt.」(她唯一的作用就是伺候我們,幸好你沒有遺傳到她的劣質基因。)
我放下碗筷,看著眼前的父子倆心照不宣地對視偷笑。
那一刻,我突然倦了。
1
端著碗起身,我走進廚房,將碗筷沖洗乾淨,然後放進消毒櫃。
消毒櫃嗡嗡作響,聲音也壓不過餐廳里還在交談的父子倆。
我擦乾手,越過父子倆往臥室走,他們連一個眼神都不屑於給我。
如果是以前,我可能會笑嘻嘻地問他們在聊什麼呢?
雖然每次都會被不耐煩地趕走,但是我總是鍥而不捨地想加入他們。
而現在,我的心裡卻沒有了一絲漣漪。
他們說什麼,討論什麼,抑或爭論什麼,那也是他們父子倆的事情。
與我何干?
從衣帽間翻出很多年前的行李箱,外表雖然很老舊了,但是仍然很牢固。
我的衣服不多,自從張澤浩出生之後,我就懶得去打理自己,衣服也更喜歡從網上購買,穿爛了就扔了。
現在看看,我唯一像樣點的衣服,還是婚前買的。
2
剛塞滿行李箱,張朝就擰開門進來了。
他看著地上的行李箱,擰緊了眉頭:「你拿這破爛出來做什麼?」
我沒吱聲,埋頭拉著行李箱的拉鏈。
張朝也不以為然,只是去床頭櫃拿了充電線,然後說,「去把餐桌收拾了,一會兒我和兒子下飛行棋。」
我沒搭話,他已經走出了房間。
房門關上發出「咔嚓」聲,而我的拉鏈也扣在了卡扣里。
兩種聲音交錯,我的心底一片清明。
我換上了一件風衣,是我畢業參加工作那年買的。
當時我媽說既然開始工作了,就要穿像樣的衣服,然後拉著我去百貨大樓花了三千五買了這件名牌大衣。
張朝知道後,還非要拉著我去退貨,嘴裡嘟囔著三千五夠我們倆兩個月的生活費了。
我死活不去,為此我們倆還大吵了一架,最後還是我媽給了張朝三千塊錢,他才消了氣。
不過結婚後我就沒穿了,因為懷孕身材嚴重走形,而等孩子出生後還要照顧孩子,這種修身漂亮的衣服只能待在衣櫃里了。
3
行李箱輪子摩擦著木地板,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。
正端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的張澤浩聽見聲響分了一個眼神給我,然後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到了電視螢幕上。
張朝正呈大字躺在沙發上,手裡拿著正在充電的手機,嘴角勾著一抹笑。
他聞聲也抬眼看我,隨即眉頭緊緊皺到了一起。
「你幹什麼去?」
我深吸一口氣,還沒來得及說話。
張朝又說,「我不是跟你說了嗎?先把餐桌收拾出來,我們要下飛行棋!」
我一口氣堵在嗓子眼,拼盡了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沒把行李箱掄他臉上。
「自己收拾,我要搬出去了。」
張朝聽我這麼說,才終於正眼看我了,他坐直身體,皺著眉看我換鞋。
突然開口道:「什麼意思?」
我直起身,看了眼仍然把注意力放在電視上的張澤浩,他正揉著酸澀的眼睛。
張澤浩的視力越來越差,本來下周六還預約了醫院去配角膜塑形鏡。
我拿出手機,把預約信息發給張朝。
「下周六記得帶他去眼科醫院找高醫生。」
說完我就拉著行李箱出了門。
4
張朝追上來的時候,電梯還在上升。
「你有病啊,突然發什麼瘋!」張朝低聲怒道,然後來搶我的行李箱。
我緊緊扣緊行李箱,然後避開了他想要拉我的手:「我沒發瘋,張朝。
「難道你忘了嗎?」我看著眼前這個已經開始禿頂的男人,忍不住譏笑道,「當年如果不是意外懷上了張澤浩,我是準備去德國留學的。」
張朝瞪大了眼睛,像是終於想起來了他和他兒子當年羞辱我,而我能聽懂德語。
他嘆了口氣,然後把手抱在胸前,毫無歉意道:「我忘了你會德語了,你不會就因為這種小事鬧脾氣吧?
「我給你道歉,連著浩浩那一份,這樣就行了吧?」
電梯已經上升到七樓了。
我看著液晶屏上不斷攀升的數字,第一次感覺如此冷靜。
「不僅僅是這件事,」我回頭看了眼張朝,「我受夠了和你們生活在一起了。
「張朝,我們離婚吧,張澤浩歸你。」
電梯門在張朝氣急敗壞的怒吼中打開,我拉起行李箱進了電梯門,然後快速摁上了關門鍵。
最後的場景,我看見張朝叫囂著讓我滾出他家,然後氣沖沖地回了家。
5
我在機場坐了半宿,趕了最早的飛機回了我父母那邊。
老兩口聽我說要離婚,半天也沒作聲,最後我爸抖了抖報紙,問道:「吃早飯了嗎?」
我搖搖頭,滾燙的淚水就灑在了我的牛仔褲上,印出了深色的痕跡。
我媽給我擦了淚水,輕笑道:「讓你爸給你做麵條,你最愛吃的油潑麵!」
而我爸已經放下報紙,背著手慢溜達到廚房了。
吃了早飯,我把行李箱推進房間,然後一頭栽在了床上。
睡意很快席捲而來,臨睡前,我想起了很多事情。
當別的嬰兒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,張澤浩已經開始背古詩了。
我和張朝一開始並沒當回事,只認為張澤浩只是個有點聰明的普通小孩。
直到張澤浩三歲那年讀幼兒園,在開學的第二周,老師就登門拜訪連嘆張澤浩是「神童」。
原來張澤浩只用了十分鐘就背過了《弟子規》。
張朝大喜過望,在經過無數次測驗之後,他完全肯定地相信張澤浩就是「神童」。
而他,是「神童之父」。
一向不關心育兒的張朝像是打通了四經八脈,他沒跟我商量就辭職回家,還拿了家裡所有存款去培養張澤浩。
張澤浩也不負他望,五歲時就學會了小學全部的課程,還被省重點中學破格錄取。
從而聲名大噪,成為各大媒體爭相報道的「天才神童」。
張家人大喜過望,甚至連張家族譜都為張澤浩另起一頁。
可我始終覺得,這不是什麼好事。
我擔心張澤浩不是永遠的天才,他可能只是在這一小段路上比別人快了一點。那樣,當他被捧在至高點時褪去了光環,那麼他會比任何人都摔得更狠。
6
我是被張朝他媽的電話吵醒的。
「尤娜啊,」張朝他媽總覺得打電話如果不用喊對方就聽不見,所以每次打電話都費力去嘶吼,「你都多大年紀的人了還鬧離婚,你也不怕別人笑話你。」
我翻了個白眼,悶聲道:「我沒有鬧離婚,我是真的要離婚。」
張朝他媽大笑兩聲,分明是沒把我的話當回事,她只說了句:「你愛咋咋地吧,你一走我兒子立刻請了個保姆,反正你回去也沒啥用,有本事一輩子別回來了。」
我立刻掛斷了電話。
果然,在他們眼裡,我就是張家的一個保姆。
不,還不如保姆,畢竟我一分錢也拿不到。
我盤腿坐在床上,深呼吸幾口氣,然後又拿起手機聯繫了高中同學劉越洋。
「好久沒聯繫了啊老同學,」劉越洋接了電話,先恭喜道,「我可看了那篇報道,你現在可是天才之母了。恭喜恭喜。」
我苦笑:「可別笑話我了,這是媒體在誇大其詞,對了,聽說你現在開了家律所,有沒有興趣接我的離婚案啊?」
劉越洋很驚訝,連續問了好幾遍:「離婚?誰要離婚?你?」
我堅定道:「嗯,我要離婚。」
掛斷了電話,我躺在床上,第一次感覺如此輕鬆。
沒有洗不完的衣服,拖不完的地,也沒有坐在餐桌上嗷嗷待哺的父子倆。
7
張澤浩用張朝的手機給我打了電話,問我他的襯衣在哪兒放著。
我岔開話題,問道:「你知道媽媽為什麼離開家嗎?」
張澤浩很冷漠:「不知道,我的襯衣在哪兒?」
我嘆了一口氣,說:「因為媽媽能聽懂德語,你跟爸爸在餐桌上的話媽媽都聽懂了。」
張澤浩沉默了一會兒,才說:「你竟然會德語?Wo ist mein Hemd(我的襯衣在哪兒)?」
我感覺心臟悶悶地,忍不住指責道:「澤浩,你那樣羞辱媽媽難道不覺得抱歉嗎?」
張澤浩開口,明明還奶呼呼的聲音卻如冰碴一般冷:「在我們家裡只有高智商的人才有話語權,你學歷太普通了,還不值得被尊敬,還有我最後問一遍我的襯衣在哪兒?」
我直接掛斷了電話。
果然不出我所料,張澤浩根本不懂什麼叫作禮貌。
我教過他無數次,不僅跟他講過道理,甚至也佯裝要揍他。
可是他不屑於學這種道理。
因為張朝告訴張澤浩,規則會為有才能的人讓步。
張澤浩非常認可這種說法。
8
我調整好狀態後,馬不停蹄去了劉越洋的律師事務所。
劉越洋變化挺大,尤其是肚腩。他摸了摸鼻子,不自然笑道:「好久不見了尤娜,你怎麼一點都沒變啊?」
我輕笑:「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會說話。」
我們擬定了離婚協議書,劉越洋跟我反覆確認:「你確定不爭取撫養權嗎?而且我覺得你是不是要得有點少了……」
「就這樣吧,」我拿起紙杯喝了口水,壓了壓喉間的苦澀,「我不想跟張朝過多糾纏,這個條件能在他接受範圍內。」
劉越洋撓撓頭,不解道:「尤娜,你離婚是不是有點衝動了?你倆沒有感情糾紛,也沒有經濟糾紛,雖然有點婆媳矛盾,但也不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情況,更何況,孩子都這麼大了……還是神童。」
「我的婚姻本來就是錯的,」我輕笑,心裡的石頭終究是落下了,「是我醒悟太晚了。」
當張朝故意替換避孕藥導致我意外懷孕時,我就應該醒悟了。
而不是等到今天,把孩子養成這個樣子後,才想起糾正錯誤。
9
張朝收到離婚協議書後,終於坐不住了。
「尤娜,你是不是有病啊?」張朝在電話里氣急敗壞,「過兩天就是澤浩的升學宴了,到時候多少媒體和電視台會來現場啊,你現在跟我鬧離婚,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!」
張澤浩被省重點中學破格錄取,張朝馬上準備舉辦一場升學宴,不僅請來了許多媒體,甚至還請到了很多政府高官。
他把這場升學宴看得比命都重要。
我不顧他的咆哮,淡然道:「張朝,我離我的婚,你辦你的宴,兩不牽扯。」
張朝怒道:「我不是跟你說好了嗎,這次升學宴你要一起去參加!」
「我去幹什麼?」我反問道。
張朝沉默了,所以我繼續說,「去扮演一個普通本科畢業,腦子不太靈光,卻生出了『神童』的幸運主婦人設嗎?」
張朝咬牙切齒:「你偷看我手機?」
其實能看到這個策劃案純屬意外,畢竟我也沒有檢查張朝手機的習慣。
但是看見的時候,我還是感覺心裡鈍痛。
我當年備考的時候懷了孩子,本來是不想要的。
但是張朝哭著求我留下這孩子,因為他有弱精症,他說這個孩子的到來是老天眷顧。
我心軟了。
於是我一手畢業證一手結婚證,然後在冬天生下了張澤浩。
然後在張澤浩一歲那年,我從醉酒的張朝嘴裡得知了真相,是他故意換掉了避孕藥。
10
張朝自負,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有弱精症。
所以他需要一個實驗品,以此來證明他張朝是個真男人。
而我就是那個實驗品。
可惜我腦子也不清醒,不僅真的放棄備考回家生孩子,還因此得罪了一直對我關照有加的導師……
三天後,張澤浩的升學宴如期舉行,各大媒體爭相報道。
升學宴上,張朝和婆婆李秀蘭盛裝出席,連張澤浩都抹著髮蠟穿了套不合身的小西裝。
現場有媒體提問:「澤浩媽媽沒有來現場嗎?」
張朝立刻說:「澤浩媽媽很少參與澤浩的學習教育,她也不擅長參加這種宴會,所以就沒有過來。」
媒體捕捉到關鍵詞,立刻發問:「那澤浩媽媽在神童培養過程中起了什麼作用呢?」
張朝裝模作樣沉思一會兒,才開口說:「她家務做得不錯。」
現場零零散散傳來幾聲譏笑,不過張朝很快轉移話題,把大家的注意力又拉回張澤浩身上。
「很高興各位來參加澤浩的升學宴,在宴會開始之前,我想向大家宣布一個好消息。」張朝得意揚揚,蹲下來摟著張澤浩,他說,「從接收到錄取通知書至今的十五天裡,澤浩已經完全掌握初一的課程內容了。」
現場一片譁然,接連不斷的閃光燈讓張澤浩不適地眯起了眼睛,只有張朝非常享受。然後他在各大媒體面前大放厥詞,「我相信澤浩可以在三年內掌握初高中的知識點,並且在三年後參加高考,成為史上年齡最小的高考生。」
眼看著張朝的採訪視頻熱度持續上升,網友評價褒貶不一,我心裡卻感覺很不安。
雖然我被張澤浩的態度傷透了心,但是他怎麼說也是我懷胎十月拚命生下來的孩子,我終究還是放不下。
11
升學宴之後,劉越洋以我代理律師的身份與張朝溝通離婚事宜。
我也當起了甩手掌柜,暗戳戳地聯繫上了大學專業課的學長,希望他能幫我打探一下導師陳教授的口風,能否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……學長先將我一頓批評,我倍感羞愧,然後他才說:「陳教授一直挂念你,前不久她晉升到學院副院長,還在任職儀式上拿你當了典型例子,以此來警告學弟學妹們不要輕易放棄學業……」
聽他這麼說,我感覺更羞愧了,沒想到我竟然能成為反面典型來警示學弟學妹們,看來陳教授對我是失望至極……
掛斷電話後,我心亂如麻。
當年大一開學,我作為建築學裡難得一見的女學生,與同樣作為女性的陳教授一見如故,她對我悉心栽培,還幫我聯絡德國高校建築學泰斗,拿到了出國讀研的機會。
可我卻為了生孩子,放棄了這個機會……
陳教授對我的失望不言而喻,除了委託學長送來了慶祝我結婚的禮金,就再也沒有跟我聯繫。
而我更是不好意思主動聯繫陳教授,每次想起來都會找藉口拖著,一拖就是整整五年。
如今陳教授能夠給我一個機會,我一定好好把握。
不久後,劉越洋也帶來兩個消息,一好一壞。
好消息是張朝同意離婚,壞消息是他要求我凈身出戶。
劉越洋氣笑了,連問我三遍從哪裡找了這麼一個人渣結婚。
我無言以對,總不能承認自己眼盲心瞎吧?
我和劉律商量了一下,決定回去一趟跟張朝面談。
12
時隔大半月再回到張家,我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。
張朝和李秀蘭都在家等著,顯然是要跟我大幹一場了。
但是劉律早就做好了準備,提前聯繫了本地合作過的律師事務所,問他們借了兩個年輕的律師陪同。
果然開門趾高氣揚的張朝,眼看著我身後跟著三個大男人,瞬間就偃旗息鼓了。
張朝皺緊眉頭,一臉不耐煩:「什麼意思?你帶這麼多人來示威嗎?」
我坦然地走進生活了一年多的房子,卻感覺格外陌生。
李秀蘭坐在沙發上,朝我翻了個白眼。
其實剛結婚的時候李秀蘭對我還挺好。
只是後來張澤浩成了「神童」,張朝成了「神童之父」,順帶著李秀蘭都覺得自己是「神童奶奶」,連社交媒體帳號都改成了「神童張澤浩奶奶秀蘭」。
我沒搭理李秀蘭,四處看了看問道:「澤浩呢?」
張朝一屁股坐回沙發上,冷哼一聲:「你不是要離婚嗎,還管我兒子幹什麼?」
「你兒子?」我笑著搖搖頭,「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你張朝還能生孩子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