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五月,日光漸烈。
屍毒和臭氣傳進城中時,我們已變成了砧板上的魚肉,徹底走入山窮水盡的地步。
兀良的重甲騎營終於露了臉,浩浩蕩蕩地將包圍線向前推進了十里地。
他們的將軍用蹩腳的官話,猖狂地喊主帥出城應戰。
「聽說三殿下是個人物,早想真刀真槍地與你斗一斗。」
「不如今日咱們來一場車輪戰,殿下每贏一場,我帶將士向後退兵一里!」
誰都知道這是個詐計。
可窮途末路之境,是沒有選擇的。
主帥營的將軍們跪了一地:「殿下不可!」
「再讓末將領兵去衝殺一次!」
三皇子沉默著穿上明光鎧,胸甲、背甲,一片片束在身上。
胸口的獸頭是龍三子嘲風,齜著牙威風赫赫,朝陽大盛,更襯得他與神將下凡無二。
他招來副將,低聲囑託:「我若回不來,做好棄城歸降的準備。南面的山路已經開出來了,讓百姓備好食水,該逃時萬不可遲疑。」
那副將瞠大了眼,回頭看看點將台下比來時少了一半的將軍,咬牙應了。
「末將領命!」
我總穿著一身小兵袍,站在離三殿下很近的地方。
他俯低頭,瞧了瞧我的眉眼,輕輕呵斥一句。
「不准哭。做本殿下的女使,紅兩隻眼睛像什麼樣子?」
這下,我眼淚是真滾出來了。
他定定看我一息工夫,喉結滾了滾,到底是無奈笑出聲。
哄孩子似的,低頭靠近我,掌心捧住我的臉,兩根拇指揉過我眼瞼下的皮膚。
「城中快要斷水了。」
「妙妙,你省著些眼淚,再哭要捱渴了。」
「死不了的,等我回來。」
他指尖粗糲,擦過皮膚時會疼。
還不等我忍著哽咽應聲,三殿下已經一槍單騎地衝出去了。
「開城門,應戰——!」
那一天,所有的老將、所有的新兵都掉了淚。
我更是哭得像個煞筆一樣。
那是兀良一群蠻將發起的車輪戰,一個戰敗,換一個上。
再敗,再上。
三皇子就這麼一個一個殺過去,從正午生生扛到了傍晚,一身盔甲全是血,看不出本色。
力竭之後也不倒,宛如殺神再世,嚇破了一群兀良名將的膽。
兀良主將的臉色陰晴不定,在他手上精銳又一次請戰時,惱火得提起鞭劈頭蓋臉抽上去。
「還嫌不夠恥辱嗎!鳴金收兵!」
萬幸主將信守承諾,放三皇子回了城,並向後退了三十里。
我懸了一天的心墜回去,跟著副將們一起往城門外沖,去迎那個血人。
他握著槍,槍尖快要握不住了,幾乎抵住了地。
目光虛焦一般,在人群中找著什麼。
我知道他大約是在找我,可將軍們都跑得比我快,我擠不進去。
便只有眼睜睜看著他,轟然從馬背上栽下去。
「殿下!!!」
「軍醫呢!軍醫快來!」
02
軍醫給他治傷,胸前的,背上的。
蠻人剽悍,多用重器,大刀、戰斧、雙戟。哪怕殿下功夫再好,閃躲得再快,還是全身的傷。
浸透血的布帕一塊塊扔進盆中,我縮在帳角,茫然地拍攝著他們治外傷,鏡頭亂得沒法用。
幾個軍醫忙完,已經入夜了。
劉軍醫揩把汗:「幸在殿下機敏,沒傷著臟腑,等把氣血養回來,留不下什麼病根。」
人們都退走了,我才敢挪到近前去看他。
依舊是很英俊的一張臉。
昏迷中,眉頭都是鎖著的。
唇上一點血色都沒了,這一戰,怕是流了有兩斤血。
我將手放在他鼻尖,感受這一點微弱的鼻息落在手指上,心才能惴惴地落下去。
他怎麼會倒下呢?
歷史上的康厲帝,民間野史寫他是七殺星轉世,暴虐嗜殺,一輩子沒吃過敗仗。
我清楚他的生卒年。
所以從未想過他會倒下。
這個歷史上遭許多文人唾罵的暴君,我摸摸他滾燙的手心,原來竟也是肉體凡胎。
「十叄,十叄!」
我衝出帳外喊人:「殿下傷口又滲血了!軍醫呢?」
軍醫來了又走,換了紗布、重新灑了藥便又撤走了。
幾個影衛也只是守在帳外。
好似他們都認定了……他是該由我守著的一樣。
當夜,三殿下洶洶地發起了熱,額頭燙得厲害。
胸前與背後的刀傷換了幾回藥,還是不住地往外滲血。
我拿瓷勺舀著溫水,一點點潤濕他的雙唇。
他警惕睜眼,看見是我,緊繃的肩膀鬆了勁,眼裡泄出一點笑來。
「說了能活著回來,我沒食言罷?」
趁著他清醒,我趕緊地給他喂兩口藥下去。
「殿下神勇至極,英武至極。」
他蹙著眉,似有哪裡不滿意,很是沉思了一會兒。
大約是燒得糊塗了,一雙眼睛裡鋒芒不再,比往日溫柔得多。
這溫柔,幾乎要凝實成情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