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別喚我『殿下』。」
「我們相識三年了,私下裡,你喊我名字也無妨。」
我試著喚了聲:「喻凜?」
他唇角微微翹起一個笑:「合該如此。」
說完,又閉上眼沉沉地睡去了,眉頭舒展開,是滿足模樣。
他燒得炙熱的掌心覆在我的手背上,也燒得我心中煎熬。
我想搖醒他,大聲告訴他。
「你的兩員部將熬不住了,已經暗中叛降,會在今夜丑時放下護城河的索橋,敵人的八十個探馬赤會沿著瓮城地道摸進城中。」
「燒糧倉,毀馬廄,沿著百姓巷子一家一戶地開始屠城。」
「城中大亂,滿城的地主與貴族急吼吼地驅車逃亡,會殺掉守城軍,撞開四道城門。」
「敵人十萬大軍會瘋狂湧入。」
「離城破只有兩日。」
我好想告訴他。
可我說不出口。
系統堵上了我的口,《歷史觀察者行為守則》像緊箍咒似的,一字字狠狠錘鑿著我的腦袋。
最終,我也只是攥了攥他的手。
給他點起了一爐安神香。
既然明日的悲劇已成定局。
那願我的王,今夜再好好睡一覺。
03
大康朝的不敗戰神,聲譽、名望斷在那一仗中,甚至對君父的信仰,也死在那一天。
可歷史的主角不會死。
兀良王是畜生,拿上萬人頭築成三丈高的京觀,幾百斤屍油點起火,遙遙沖王朝的主帥致了一禮。
三皇子狠狠咽下一口心血,吼聲如泣:「全軍聽令!退!」
「騎兵帶女人與幼童走,往大青山上退,能帶多少帶多少!」
滿城百姓的哭聲都好似窒了一窒。
只帶女人和幼童……
這一道令,是要舍下拖家帶口遍地哭嚎的百姓,舍下傷兵,放棄北境第一城。
只為保五萬兵。
王朝缺兵少將,此次徵兵,六旬老將也披甲上了戰場。他們是北境最後的防線,這些兵若是折在這兒,中原危矣!
滿城哭聲悽惶之時,東南方卻突然響起戰鼓聲,一聲聲轟著人的心臟。
漸漸發現,那不是心跳的震動,而是成千上萬戰馬蹄擊大地帶來的震動。
有老將軍顫巍巍地舉起千里眼,遙遙望去。
「殿下,援軍……」
「援軍!援軍來了!」
「那是齊家軍的黑虎旗!齊都司派兵來救我們啦!」
遠在山東的齊都司,悍然抗旨,率三萬兵馬馳援千里,晝夜不歇地趕來,只為解外孫燃眉之急。
祖孫倆碰面後不言不語,也沒有說笑。
一老一少兩個男人,只是齊齊紅了眼眶。
04
這仗,熬了兩年,到底是打贏了。
最後一次大戰收揀的將士屍骸,堆成山,一把火燒了。
燒之前扒下身上的血衣,寄遞給家人,好叫他們歸鄉能立個衣冠冢。
血衣的胸口,藏著許多油紙包裹的遺書,小兵們將這東西縫在內兜里。
兩萬多封遺書,是我幫著一同整理的。
十封裡邊,只有兩三封是「寫」的字,多數都是照著字形「畫」出來的。
學認字的時間太短了,還不夠這些大老粗學會橫平豎直,遺書里儘是歪歪扭扭的狗爬字。
「娘,二弟死了,胸口捱了一刀,熬了十來天。將軍不讓埋,怕有疫病,就地燒了。」
「爹你莫再賭,我攢了五兩銀子寄回家了,兒真的沒錢了。」
「春花嫁人去吧,別等俺了。俺連個十夫長都升不上,還在伙房蒸饅頭,再當幾年兵就成了老傢伙,你跟著我沒好路。」
……
話太粗的,我就下筆潤色,把詞語換成雅一些的。
潤著潤著,流了滿紙的淚。
我又把那些潤過的話通通刪了,一字一字地抄錄、謄寫,分辨被污血染髒的原本是什麼字。
系統小聲開口:「我有一鍵掃描識別功能的……要不要用?」
我沒理它。
它便也不再說了。
05
九月,大軍拔營,班師回朝。
離開安州的時候,滿街百姓磕頭歡送,淚灑長街。
將軍們卻沒人臉上露出喜色。
三皇子調了邊防兵,違了皇令,殺了個閣臣,斬了皇上最寵愛的兒子。
說得好聽,叫將在外一切從權,說得難聽,就是藐視君父圖謀不軌。
齊都司早已戴上枷銬進京請罪了,聽說下天牢受刑去了,大理寺還沒審,皇上已經給自己老丈人用上了刑。
齊都司倒了,齊家要完了……
三皇子意圖謀逆,要帶兵回京造反了……
離京城越近,民間這樣的風聲越是不絕於耳。
一連十二道金牌急遞,遞來的全是解兵權詔與留鎮詔,勒令三皇子不准與大軍同行,逼他停在河北等候皇命。
親信們勸他,殿下您該逃,一旦回了京必是死局啊。
三皇子唇鋒很利,神情冷然:「我若不回京,便是母妃和外祖代我受過。」
「殿下!」他的親信跪了一地:「成大事者不拘小節!您逃了,才能為皇貴妃和齊都司報仇啊!」
三皇子摩挲著掌背,頜骨咬得死緊,好似在下什麼艱難的決定。
「好,我們三日後逃。」
「殿下英明!」
當天夜裡,他換上常服,避開大軍,帶著我偷偷上了一匹馬。